“骅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朕又不是外人。”澜帝笑道。李执事正在为澜帝试菜,那是一道清蒸鲈鱼,李执事夹了一点鱼肉,又蘸了一点汤卤,这才送到嘴边,吃完之后,鱼才被送到澜帝面前。七宝楼内本就处处雕金嵌玉,此刻又摆了几十道精致无比的菜肴,在一旁伺候的都是年轻俊秀的小太监,七宝楼的镇楼之宝之一月月昙又在怒放,花香浓腻,填满了这温柔富贵乡的每一个缝隙。英骅在心中长叹一声,双膝跪倒。澜帝一怔。“日前英骅曾说他日遇到情投意合的大家闺秀一定请陛下为英骅赐婚。”“然后呢?”澜帝笑问,一边问一边捏住了手中的象牙筷。“英骅想娶之人乃是乜大将军之女。”澜帝勃然大怒,手一掷,筷子落在英骅膝边,他按着雕龙扶手,骂道:“英骅呀英骅,枉朕对你寄予厚望,朕并无后人,百年之后,朕不传位给你还能传给谁?你就这么猴急,一刻也等不得?非要和乜崇愚联手对付朕?!”英骅苦笑,澜帝的话半真半假,他传他入京,主要还是为了牵制乜崇愚,不然当日的密诏上也不会注明,只许带五千精兵入城,若违令,以谋逆论。但是澜帝无后已成事实,而且澜帝荒**无度,夜夜食情米助兴,英骅早就买通御医,对澜帝的身体状况一清二楚,他挨得过今年也绝对挨不过明年,到时候无论澜帝是否心甘情愿都好,青木之主的位子必然是他的。“你以为你和乜崇愚联手能讨了好不成?乜崇愚狼子野心,你看不到?看不懂?”英骅还是只能苦笑。他娶了璀色,乜崇愚就是他的岳丈,可以预见,以后事事处处他都会受乜崇愚的掣肘。澜帝摸着胸口,顺了顺心气,突然笑颜如花,“好呀,朕就为你赐这个婚,朕还应许你这个皇位朕一定传给你,至于乜家的大小姐是有命做公主,还是有命做皇后,那就要看天意了。呵呵。”他做了鬼都要看英骅和乜崇愚怎么自相残杀!英骅叩头谢恩,默然离去。英骅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十分莽撞的决定,坏了自己的满盘计划。但当璀色明白无误让他知道她并不钟情于他的时候,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像火上之冰一样片刻消解干净。“镇南侯!”英骅刚刚走出七宝楼,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急忙转身,以为澜帝还有旨意,“李公公?”“奴才送送镇南侯。”李执事笑道。英骅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满脸甜笑,“好呀。请。”李执事和英骅走到僻静处,“听闻镇南侯在南流被人奉为天神转世,说是镇南侯出现的地方,毒瘴消、疾病退、焰赤兵败如山倒。”“传言耳。”英骅淡淡一笑,若春风拂过水面,温柔又清朗。李执事看了看他,“为了心爱之人,不惜冒着失去到手皇位的风险,观人应于微处,镇南侯可以如此爱一个女人,又如何不会爱天下万民?”“爱美人不爱江山,”英骅自己打趣自己,“李公公擅说历代故事,怎么会忘了这个?”“据奴才所说,乜大小姐却是难得一见的丑女,镇南侯爱德重于爱貌,令人钦佩。”英骅失笑,什么叫阴差阳错,他今日总算见识到,“她在我心目中是最美之人。”“当然当然,奴才没有别的意思。”英骅笑笑,“情人眼里出西施耳。”“奴才真心希望镇南侯能用这样的眼去看天下去看万民。”李执事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英骅心中雪亮,口中却不再多说,仅是微笑。“镇南侯怎知奴才擅说历代故事?”“天青茶社的评书,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去听,这次回京我又去过一次,但那里的说书人换了,一切都不同了,令人生发物是人非的惆怅之感。”李执事突然热泪盈眶。英骅继续微笑。乜崇愚曾说英骅一顿饭工夫就能收买他最忠诚的下属,但眼下,英骅用一句话就收买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乜崇愚听完英骅的话,不由在心中赞叹璀色魅惑人心的本领,瞧她平日懦弱胆小,对男人竟然这么有办法!难道真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想到这里,乜崇愚心神微乱,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好!好!那日英骅你在圣上面前推托,我还以为你看不上我家那个黄毛小女,原来不是的,哈哈哈,老夫今日太开心了,一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得佳婿如英骅实在乃人生一大快事也,今晚定要一醉方休,来,来,来,我们去南香园,我请我的二夫人亲手为你整治一只水晶鸭……”独益曾在璀色面前信心十足地保证他可以把公皙静女修整得比娇娘更加好看,直到他拆光静女脸上的面纱之前,他都非常之肯定。公皙静女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双拳因紧张而攥紧,一侧的椅几上放着一盆堆得高高的墨晶葡萄,葡萄上凝着水珠,似一只又一只带泪的眼。璀色冒着被母亲发现的危险藏身在屋梁之上,由她所处的位置看不到静女的正面,璀色只能凭借他人的反应来推断独益是否达到了母亲事先的要求,变得比小娘还漂亮。独益拆下了最后一条纱布,他上下端详静女的脸,情不自禁露出满意的笑容。璀色看到独益笑得这么镇定,不由松下一口气来,但是其他众位婢女的反应大大异于独益的,她们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嘴巴也跟着大张,一副惊吓过度要叫又叫不出来的模样,藏在紫檀嵌玉屏风后的两个美少年更是掩唇偷笑起来,璀色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公皙静女一边上下抚摸自己的脸,一边朝铜镜凑去。“啊?”公皙静女发出一道促急而古怪的叫声,突然头一歪,晕了过去。而璀色也差点儿从屋梁上掉下来,她从铜镜中看到了母亲的样子,除了母亲的眼眸发色眉色还是黑的之外,其余各处都与她一模一样,独益信心十足地把静女修整成为自己心目中最美丽的女子的样子,就是璀色的样子。璀色高额,窄脸,直鼻,丰唇。“谁在上面?”艳婢小青抬头喝道。璀色只好翻身落地,众婢齐退,满脸惊惧,“你想怎么样?”璀色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母亲这会儿是气昏过去了,待她醒转,她会怎么处置独益,她简直不敢想象。“璀色!”独益喜出望外。璀色拔簪在手。如果母亲一定不肯放过独益的话,她就、她就……璀色还在犹豫,屋顶突然破了一个大洞,琉璃瓦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随之落下的还有娇娘的贴身女婢和奴。“和奴!”璀色像看到救星一样,“快去请小娘来。”如今能保下独益的仅剩小娘一人。虽说这么多年娇娘和静女井水不犯河水,互相当对方是死人,但娇娘是乜大将军的心头好,她当真要和静女作对,静女也无可奈何。至少,璀色是这么认为的。和奴点点头,离弦的箭一般疾奔而去。璀色简直不知道如何点破独益,他到现在依然认为自己完美地达成了公皙静女的要求,帮她易骨成为比娇娘更美的女子。“放心,你娘是突逢大喜,痰迷心窍,这才会晕过去,你放心,我帮她扎几针,她马上就会醒过来。”璀色急忙拉住他,“独益,你真的认为我娘这样、这样很美?”“当然,和你差不多一样。可惜,眼珠的颜色是改不了的。”璀色忍不住伸手在独益眼前挥了挥。“做什么?”“没、没什么。”璀色当然不敢告诉独益她怀疑他的眼睛有问题,“独益,我并不美。”“胡说!”独益继续自说自话,“等你娘醒过来,我要向她讨那个蓬莱米作为打赏,那米又软又糯又香又甜,我娘亲一定很喜欢。”“独益……”和奴搬来的救兵,不仅娇娘一个,还有乜崇愚和英骅。娇娘一看到公皙静女修整得不伦不类的脸,就格格娇笑起来,乜崇愚则是立即奔到静女跟前,“你怎么了?”乜崇愚发现静女仅是昏迷,立即运功在她胸口揉搓了几下,静女悠悠转醒,娇娘早就笑不出来了。静女则一把推开乜崇愚,指着独益骂道,“我要杀了你!”独益错愕。璀色想帮护独益,却发现英骅目光灼灼地盯着独益不放,璀色不敢上前,反而退开几步。英骅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璀色。璀色了解英骅这样的凤子龙孙,若被他知道她拒绝他是因为独益,英骅一定不会放过独益。“我不给你杀!”娇娘挺身而出,“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刑部大堂吗?由得了你喊打喊杀!”“娇娘!”乜崇愚低声下气地扯了扯娇娘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事。娇娘突然来了个大爆发,“够了,够了,够了!忍到今天我实在忍够了!乜崇愚,你答我一句,你的心中喜欢的到底是谁,是这个**妇,还是我?”此问一出,所有人都呆了。乜大将军对娇娘千依百顺呵护备至,他当然是爱娇娘的,公皙静女如何能同她相提并论?但乜大将军却被娇娘的这个问题问得低下头去,不敢面对她,而公皙静女则是一脸嘲讽的笑意。“你从来都是喜欢她的对不对?所以她如此丧德败行,你依然留她在府中,说是不闻不问,其实是放任不管,因为你不舍得管她!”“娇娘,不是的,我是怕……”“别再说那套鬼话敷衍我!公皙丞相死了多少年了?公皙静女对你而言还有半点的利用价值吗?”“娇娘,你真的误会我了,我……”“你总不会还想和我说什么你怕别人指责你过河拆桥抛弃糟糠?你连乱臣贼子都敢做,你反倒不敢做无情郎?好,就算我误会你,你的心里没有这个女人,那么你回答我,为何她生出这样的女儿你不休她?不是爱到深处无怨尤是什么?你杀人如麻为何你就下不了手杀死这个一看即知不是你亲生骨肉的孩子?不是爱屋及乌又是什么?这些年你绝足北静园,为何对北静园的供养从不曾蠲减?看看这些墨晶葡萄,我南香园不过分到一小盒而已,这里呢,足足一盆!”娇娘实在气不过,端起水晶盆兜头朝乜崇愚泼去。乜崇愚头脸身上又是葡萄又是水又是碎冰,狼狈不堪。一连三问,乜崇愚被问住了,在场所有人都被问住了,除了公皙静女,她还是狂荡不羁的样子,她已经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此刻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皱着眉头习惯自己的新容貌。乜崇愚内心深处钟情的竟然是丑恶的公皙静女而非*娆灵动的娇娘?“你还敢说你不爱这个女人?!”娇娘满面是泪,语调凄楚,“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长得像她这么丑,这样才能真的看明白你到底看重什么,是*娆的样貌,还是*娆的性情!”撇开公皙静女的样貌不谈,她狂肆的个性,横溢的才情,何尝不是一种绝丽?面对娇娘的质问,乜崇愚无言以对,自公皙静女嫁给他起,他就对她百般容忍,这么多年不曾变过,对他这样的枭雄而言,若非他真心喜爱的,他又怎么会委屈自己去容忍?“乜崇愚,我对你太失望了。”娇娘突然抬手抹干眼泪,颤然一笑,若疾风中的花朵,“你对我无情,我正好对你无义,一点都不需要愧疚。”娇娘说完转身就走。乜崇愚大惊,急忙追出去。璀色想趁着混乱也带独益走。“璀色!”一直作壁上观的英骅轻喝一声。“想走?没那么容易!”公皙静女一把揪住独益,她扬起手,她戴着金指套,一个巴掌打过去,独益的脸上立即多了数道血痕。“放开他!”璀色无法再顾忌英骅,一直捏在手中的玉簪刺出、再刺、兜转、收回。公皙静女惨呼一声,捧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哀叫不停。璀色立即拉住独益,旋风一般卷出去。英骅冷冷一笑,也随即跟出去。璀色听风辨位,知道英骅越追越近,她很清楚她带着独益无论如何甩不脱他,“独益,你要等着我。还有,相信我!”璀色贴在独益耳边急切地说。“我会,我当然会。”独益话还没说完,璀色猛地把他掷在地上,“你这个无知狂徒,我救你脱险,是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不想眼睁睁看你死于非命,你竟然胆敢对我有非分之想!”独益懵了,“璀色?”“我爹是堂堂的乜大将军,我娘是青木第一才女,我表姨是澜帝的爱妃,你竟然认为你高攀得起我?”“璀色?”独益还是摸不着头脑。英骅慢慢走上前来,淡淡一笑,“璀色,你不妨演得更夸张一点,我反正不好骗,你不妨当唱大戏,我会有兴趣看下去。”璀色脸上又显现出那种很牵强很难看很谄媚的笑容。独益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英武华贵的年轻人是谁,但他盯着璀色的那种火一般的目光告诉独益,他对璀色的兴趣浓烈。“我只是不想有人枉死。”璀色奴气十足地对英骅笑道。“既然地狱都有枉死城,可见枉死是一种很正常的死法。”英骅居高临下地打量独益,独益被他铁一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英骅,你相信我,我不会与他在一起,我不敢的!”独益大惊,英骅也呆了一呆,他也没料到璀色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他,就是你心上的那个人?”英骅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带着几分怜惜和不解,独益看起来充其量也就是清秀懦弱,璀色竟然为了这种男人拒绝他?“璀色,你不认为你值得更好的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你原谅我!”璀色哀求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丑。“璀色……”独益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当然可以原谅你,璀色,你做错什么我都会原谅你。”英骅的声音很温柔很甜美,“但是,这个男人,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我一定要原谅他不可。”独益被英骅冷厉的目光刺得浑身一颤。璀色立即跪倒,抱住英骅双腿,“你不要杀他,你不要杀他,我到底喜欢过他,你不要杀他,我答应你我以后都不离开你,我求求你!”璀色一边说一边流泪,奴态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独益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英骅蹲下来,搂住璀色,同时瞥了独益一眼,心想,这是什么男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还是一声不出?“如果你答应嫁我,做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一辈子陪伴在我身边,我就放过他。”独益清亮纯真的双目猛然瞪圆。“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英骅问他。独益竟然还是不动不说话。“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璀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许了。英骅扶她起来,擦掉她的眼泪,“这样的男人,我也懒得杀他,脏了我的手。”英骅扶着璀色走开。璀色没有再回头看独益一眼。把嘴唇咬烂了也无法减轻独益心中的痛楚,他把拳头塞入口中,用力咬噬,他怕自己失声痛哭。璀色就这么走开了,带着对另外一个男人的誓言,这么头也不转地走开了。而最伤人的地方在于,他是她这么做的原因。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任由她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