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梦到一大片麦田,还有麦田中间竖立的稻草人。麦田在丰收的季节大多是金黄色的,你站在田垄上,可以看到它们整齐划一地在你的视线里,有了默契般绽放着那种让人喜悦的金黄颜色。它的果实已经异常饱满,它们弯着腰最后疯狂地汲取着大地母亲的营养,并等待那引颈一刀,用自己的生命来回报农民一年辛勤的耕作。在金黄的麦田中,你还会看到一些零星不和谐的颜色。它们相隔很远,始终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执着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它们就是麦田中的稻草人。制作它们的农人为了让它们尽到自己的职责,大多会用一些深色调来装扮它们,把它们与麦田区别开来。这些稻草人大多面目狰狞可怖,让人看了心里畏惧。既然连人都惧怕,那么,更不要提那些小小的麻雀了。已经记不清那时我有多大,反正当我穿过沉甸甸的麦穗,来到麦田中央与稻草人面对时,我的个头刚好到它的腰部。我们长时间地面对着,谁也不说话。那时我稚弱的心里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稻草人是否也需要朋友——我是个孤独的小孩。很多个夜晚,我还会滞留在麦田中央,天上一弯月亮淡淡地将银辉泼洒下来,在白天里还异常灿烂的麦田这会儿也变得温柔下来。它们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沉重的头颅似乎弯得更低了些。这时候,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安静地包围着我和稻草人。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夜晚活动的鸟儿飞过来,它们在我们头上盘旋,想必是在犹豫要不要落下来。我想,那是因为稻草人狰狞的脸吓着了它们,所以,我决定在下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为稻草人做一个好看些的面具。后来我真的做了一个面具戴在稻草人的脸上。面具是用硬纸板做的,我找了一些废纸,偷了隔壁人家糊鞋底的糨糊,然后把纸粘在木板上,等它干透之后再粘上另一张。我不记得一共粘了多少层,当它们达到我需要的厚度时,我用刀子将它们铲了下来。剩下的工作就要简单多了,我用剪刀把硬纸板剪成椭圆型,再用碳黑在上面画上人的五官。这是一副笑眯眯的面具,虽然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但稻草人戴上它,那些夜晚活动的鸟儿便再也不惧怕它了。鸟儿落下来,停在它的肩头,有时候我的手还能抚摸它们的羽毛,那时候,我便很开心。我知道稻草人那时也很高兴,它已经成为我的朋友。我很快就见到了打火机的主人。这晚我从电脑显示器里,看到了一个男人。说真的,我不喜欢那种油头粉面的男人,他们往往过度注重自己的仪表,而忽略了内在的东西。我相信出现在林燕房间里的男人一定是个草包,但这个草包却很有钱,他从头到脚都被名牌包裹着,像女人一样白皙的面孔不能说不漂亮。漂亮这个词如果用来形容男人,那么,这个男人在我眼中差不多就应该废掉了。这个男人和林燕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他从进门起,便像块牛屎一样紧紧地贴着林燕。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手没一刻老实的时候,而林燕居然也很配合他,脸上还不时做出很陶醉的神情。我架在桌上的双臂又有些颤抖了,我毫不怀疑接下来即将上演的一幕,会更**而刺激。我感觉自己变得愤怒,好像自己一件心爱的玩具正在被别人玩弄。我合上电脑,继续让自己沉浸在黑暗里。我的心很痒,我不想错过林燕与那男人之间即将发生的事,但我又怕愤怒会让我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黑暗弥漫在我身边,我告诉自己,林燕其实是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这城市里像她一样的女人还有很多,她们的身边,存在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需要男人与男人需要女人一样,是天道运行的法则,我不能用我的意志来要求一个与我不相干的女人的私生活。这时候,我忽然对身边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我到底是谁,我身在何处?我为什么要偷窥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女人?人类对于自身的责问和反思,其实已经接近了某种哲学的境界,我试图用这样的问题来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似乎真的做到了,我后来听到自己平静均匀的呼息声,终于再次打开电脑。林燕与那男人已经不在客厅了。我把窗口调到卧室,两个白晃晃的身子正在**扭动。这时候我蓦然有些晕眩,好像黑暗的房间里有一道光亮,刀一样劈过来。它一定砍伤了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身体的某个部位,血液正在汩汩地流淌出来。我踉踉跄跄地起身,一头栽倒在**。黑暗的记忆被掀开了一道缺口,我不知道是否笔记本电脑上的画面还留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这时真的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我的记忆里扭动。她的身子玉一样白皙,一缕月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投射过来,让那每一寸肌肤都泛着月华的光泽。一个熟悉的男人背影此刻压将过去,然后,我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气息。女人的身体水一样凉,但肌肤底下正有一些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男人和女人厮缠在一起,男人在吻她,我感觉到她的唇温热而潮湿,她的身体也软绵绵的,盛载着那个男人,盛载着我。我翻身坐起,头上已是大汗淋漓。我喘息着,似乎鼻间仍留有记忆中那女人的体香。我再回到桌前坐下,看到林燕与那男人已经分开,男人似乎累了,用床头柜上那只ZIPPOO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香烟,此刻正倚在**闭目养神。他边上的林燕用一块毛毯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她面上的神情已经变得异常冷静。我盯着她的脸,竭力回忆适才幻觉中那女人的模样。那必定是真实存在于我生命中的女人,只是我的生活发生了意外,我遗失了那段记忆。但记忆并不会从人的生命里消失,它只是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每个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自己的家中或者办公室里,你常常会想不起来某样东西被放到了何处,纵使你如何寻找,它都隐匿不出。可是,在另外一些偶然的时候,它又会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眼前。我坚信林燕与我记忆中那个女人必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也许她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这种念头更深地**了我,我盯着面前显示屏里女人平静而冷漠的脸,忽然觉得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还隐藏了一些别的东西。后来,林燕从**下来,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我调到客厅的窗口,看到她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她一只手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她的模样有些怪异,行走时身体好像很僵硬,还有她只用一只手端着那杯热茶,另一只手始终藏在身后。她的那只手上,莫非还拿了些别的东西?窗口继续回到卧室,那杯茶现在就放在了那男人一侧的床头柜上。男人仍然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而林燕,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因为像头的位置在卧室里面的墙上的空调内,因而这时我可以看见林燕的表情,虽然不很清楚,但我却还是能感受到她这一刻的异样。她有些慌张,**的身子似乎还在轻微颤栗。她的一只手始终背在后面,好像拿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站在床边,她用力盯着**那男人的脸,因为紧张,她必须张开嘴呼吸,这样才能压抑住急促的喘息。我的身子也变得僵硬,我盯着画面中的女人,因为期待而变得和女人一样紧张。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林燕与那男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决定了他们即使不是正常的情侣,也应该是秘密情人。林燕在与男人厮缠时,还刻意迎合,有些讨好那男人的味道。但现在,似乎一切都不同了,男人在小睡,林燕在他视线之外,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显然在犹豫不决,她要做的事情,必定关系重大。我瞪大了眼睛,林燕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缓缓举过了头顶。在她那只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尖刀。晕眩再度发生,我的头裂开似的疼。几年前的一场事故,让我落下头疼病的毛病,每到紧张或者关键的时候,它总会跑来添乱。我捂着脑袋,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林燕手中的尖刀,这时比我的头疼更为重要。两边的太阳穴像是插进了两根细长的尖针,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抱着脑袋踉跄地奔到床边倒下去。床在水中飘浮,房屋轻飘飘的像汽球般晃动,我用最原始的姿势蜷缩起身子,像个躲在母亲子宫中的婴儿。闪电再次从我心头划过,闪电刹那间的光亮里,我又看到了林燕的面孔。她披头散发,满眼都是狰狞的仇恨。她手中一块硬物,夹着风声落到我的头上。接着,我感觉到了死亡般的疼痛,周围开始变得寂静起来,只有风拂过来时轻微的响动。我趴在沥青路面上,感到一些冰冷的**正缓缓从触地的额头流出来。我在流血,我不能动弹,我是一个行将死去的,我所有的希望就是能有路过的行人发现我,并将我救起送往医院。前方一辆深蓝色的轿车出现在曙光里,这时候,它是我的福音,它来拯救我危在旦夕的生命。但是它根本无视我在路中间的期望与挣扎,直直地向我直冲过来。巨大的恐惧让我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感觉自己被一个旋窝给卷了进去,那旋窝里只有无边的黑暗。我的身体开始往下降落,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我只能看到身边的黑暗越来越亮,身体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到后来连思维也渐渐凝固了。我说过,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我还在黑暗的房间内。月色轻柔地落在窗台上,笔记本电脑显示屏散发着幽幽的微光。我坐起来,鼻间好像还残留着血腥的味道。我想我已经触及了某些事实的真相,但它却让我无比震惊。记忆不会丢失,它只隐匿在你的心灵深处。适才那一刻,我发现了它,发现了闪电刹那间的光亮里,名叫林燕的女人狠狠地将一块硬物砸到我的头上。我想我应该激动或者愤怒的,我终于找到了改变我生活的根源。但我这时却很冷静,尽管我的手心脚心里已经满是汗水。我慢慢走到桌边,冷漠地盯着电脑显示屏。还是在卧室里,那个男人已经醒来,他的一只胳膊正将林燕揽在怀里,俩人在说些什么,面上还不时露出些笑容。我有些疑惑了,怀疑适才我见到的场景是否真的发生过。林燕举着尖刀站在男人的床前,我能感觉到她那一刻身上的杀机。但现在,她与那男人又是一副相亲相爱的模样,他们的笑容这时候看起来还很甜蜜。我已经不再相信我看到的了,我坚信我在某个时候触及到了事物的真相。在林燕身上,隐藏着一种杀机。像多年前她用硬物砸到我的头上一样,她必将会有一个时候,把那柄尖刀刺进揽住她的男人身体里。我说过我讨厌油头粉面的男人,但我现在,却对那男人满心同情。我坐在桌边,看着显示屏里的男人穿衣起床,林燕很温柔地为他系上领带,男人无限柔情地再次拥抱她。那男人要离开了。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我立刻判断出这男人跟林燕的关系一定不是正常的情侣。那男人或者已经结婚有了老婆,他虽然可以在外面勾搭别的女人,但在深夜时却一定要回家,守在老婆的身边。我站在窗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那个男人独自从楼洞里出来。我倚着窗户出神,我在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现在已经能肯定,我当年的事故与林燕有关,她狰狞的面孔想起来仍然让我隐隐有些惧意。我想她手中的硬物应该是砖头或者石块什么的,它落在我的头上,我的视线都被整片的血污占满。我想我那时一定挣扎了,还试图与她博斗,但她那一下的袭击让我失去了反抗能力。我只能任由她继续实施对我的伤害。谋杀。我想到了谋杀这个词,她是一个凶残的女人,她将陷入昏迷的我丢到了马路中央,她想让我被疾驰的汽车给压死。我侥幸逃过了一劫,那个开夜车的司机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终于停下了车子,他将我送到医院,算是救了我一命。我在医院里醒来,却根本不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医生说,我一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在遭到重创后,那段可怕的经历是我不愿意再次面对的,所以,我的意识便选择性地遗忘了它。这是失忆症的一种,全称便叫选择性失忆。这种病症其实并不少见,它并不影响人的正常生活,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患过这种病症。在人的意识深处,都有一种保护自己的潜能,可怕或者伤痛的经历,常常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便会被我们有意识地排除在记忆之外。我的选择性失忆症惟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遭受到了外力的撞击,那些我不想见到的记忆,一下子便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医生还告诉我,也许有一天,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会因为一些外因的诱导而突然出现,到了那时,他希望我能保持冷静,正确面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往事。医生的话没错,茫茫人海,两个人再次相遇的几率不比中彩票高多少,但是,上天却让我再次见到了林燕。这个曾经谋杀过我的女人表现得很镇定,她见到我时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她差点骗过了我。我有些伤感,眼前再次出现了林燕穿着内衣倚躺在**的画面,还有她在我的记忆里扭动的画面。她的身子玉一样白,每一寸肌肤都泛着月华的光泽。她那温热潮湿的唇,软绵绵的身子,必定曾经完全地盛载了我。我和她之间注定再不可能发生什么美妙的故事了。她是曾经谋杀过我的凶手,虽然事隔多年,我不能向警方提供任何证据,但是我想到了她握着尖刀站在另一个男人跟前的画面。我预感到谋杀一定会再次发生,这次的受害者一定是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而如果我能够录下谋杀再次发生时的影像,那么,这个女人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这样的念头未免有些卑劣,因为它的最终实现,需要牺牲一个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我讨厌油头粉面的男人,想想他趴在林燕身上的画面,我心里有些下意识的快感。他跟林燕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那于我无关,我只是要让林燕为当年的谋杀付出代价。她改变了我的生活,这回,轮到我来改变她的生活了。回到桌边,我看到林燕独自倚坐在**。她的右手在玩弄那只打火机,左手便握着我适才见到的尖刀。她的面孔这一刻石雕般坚硬冷漠,与她谋杀者的身份极为相符。我盯着她看,心里有些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叹息一声,感觉到了一种失去的痛。显示屏上的林燕忽然将手中的火机与尖刀丢在了一边,这回她拿起了一只红色的翻盖手机。她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面上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按了一组号码,将手机放到了耳边。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紧张,脑子里刚意识到些什么,我的房间内便响起了悦耳清脆的铃声。那是一只被丢在拐角小书橱里的蓝色翻盖双屏松下手机,铃声响起时,表面的副屏上,七彩的背景灯不停地闪烁。我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奔过去,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正是楼下林燕的号码。我迅速挂断了电话,心里隐隐生出些不详的感觉。我从来不用日本货,所以这不是我的手机。在我记忆里,好像我刚搬进来的时候,它便在这间房里。也许,它是前任房客留下的,但手机属于应该随身携带的物品,前任房客怎么会如此大意?而且,在我搬进来之前,那个精明的房东老太太一定检查过房间,她不可能错过这样一部手机。更重要的是,林燕怎么会在深夜打他的电话,他跟林燕之间,难道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时候,我宁愿林燕是那种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这样的话,事情便会简单许多。但此刻,林燕刚刚送走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就算她精力再旺盛,也不至于如此迫不及待。而且,如果她想找前任房客,为什么不直接上楼来敲门?显示屏里的林燕对着手机剧烈地喘息,我能感觉到她此刻的焦灼不安,甚至,我还能从她的面上看到一种绝望的表情。后来,她重重地将手机摔到了**,自己也面朝下扑倒在**。我说过我买的像头音频传输效果不是太好,但这一刻,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到林燕翻了个身,这一刻,她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