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仓巷的老木在市民广场摆了一个馄饨摊,兼卖牛肉面,因为味口好,所以生意不错。小本买卖赚的是辛苦钱,老木每天都要在市民广场呆到一点多钟,然后一个人推着馄饨摊回前仓巷。她的老婆每天晚上都过去帮忙,但自从有了孩子,老婆晚上就不出门了,这样,老木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些。老木其实并不老,过完年才满三十,但他常年在外头风吹日晒,一脸老相,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老木。这天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老木就觉得头有点晕,但他没当回事。坚持到十二点半那会儿,脑袋越来越沉,他伸手摸摸脑门,觉得比平时烫。因为发烧,所以老木这天收摊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他推着车大约要走四十分钟才能回到前仓巷。前仓巷也在海城的老城区,附近的平房建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老木刚进巷口时觉得有些气喘,身上还冒冷汗,他便把车停下,打算抽根烟歇会儿,然后一股作气坚持到家。就在他点烟那工夫,突然听到几声尖锐的响声,像是有人在鸣发鞭炮。接着,前仓巷上空绽放出十几朵焰火,花花绿绿的颜色染红了半边天。老木仰头看了半天,直到天空重新变得寂静,他才不满地低声嘀咕一句。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在发神经,深更半夜的放焰火。但这终究是跟他没有关系的事,所以他抽完烟后很快便推车往前去了。这天晚上,跟老木同住在前仓巷的庄老头又开始失眠了。前仓巷的人都说,庄老头晚年过得比年轻时滋润,辛辛苦苦抚养大的三个儿子现在都挺有出息,老大当了官,老二赚到了钱,最不济的小儿子半年前买彩票还中了二十多万。更难得的是这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孝顺,他们好多年前就自己买了房搬出去住,哥仨争着要把庄老头接自己家里去尽孝心。庄老头这辈子不容易,老伴死得早,他是又当爹又当妈,这回总算是熬出头了。可偏偏这庄老头脾气倔,还认死理儿,他轮流到三个儿子家宽敞明亮的新房里各住一星期,自己把铺盖卷又扛回前仓巷的老房子里了。庄老头说年纪大了,睡觉得沾点儿地气,儿子家的房子虽然好,但都在半空中悬着,他睡不踏实。三个儿子轮番做他思想工作,可他铁定了心要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谁劝也没有用。老房子还是老房子,但它现在跟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了。三个儿子共同出资翻修装潢,该有的电器全都给添上,还给老爷子雇了一个小保姆,每月的零花钱怎么花也花不完。前仓巷的人这回又说了,庄老头连梦里估计都在偷着乐。庄老头这晚想到这些话,忍不住长长叹口气。日子过得好了,他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各种老年病一块儿往他身体里钻,到了半夜,想睡个安稳觉都难。还有他的前列腺也出了点问题,一晚要起好几次夜。庄老头现在心里负担挺重,他怕自己哪天真的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这天晚上他九点钟不到就上了床,翻来覆去瞎折腾,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刚有了点睡意,忽然听到"咣啷"一声响,好容易攒来的那点睡意,像受惊的鱼样,忽悠一下全没了。庄老头心里那个气呀,真想爬起来冲着后窗吼上两嗓子。后窗正对着另一户人家的窗子,这老房子就算翻修装潢过,隔音效果还是差。那一声"咣啷"声音也许并不大,但深更半夜的,它落到一个失眠老头的耳朵里,就跟一发炮弹差不多了。庄老头这边生着闷气,睁着眼在黑暗里躺半天,渐渐有了些尿意,便起身披了件衣服到外头小解。前仓巷的住户要方便只能去外面的公共厕所,有时候天晚实在懒得往外跑,男人们便会就近找些僻静处解决,而女人便动用家里的专用容器。庄老头家出门二十米便有一个厕所,他出门,还想透透气。从厕所里出来,他看到一个衬衫搭肩膀上的光头青年,正晃着膀子从不远处的一扇门里出来。庄老头对那男青年的光头挺有兴趣,他走过自己身边时还歪头看了一下。庄老头断定只有剃刀刮过的脑袋才能光得闪闪发亮。后来他跟一个警察说起那晚的事后,警察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眼睛还睁着,身子底下有好大一摊血。庄老头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他那晚上厕所时碰见的光头青年。"现在已经查明,那个光头的青年叫二贵,灌云县新坝乡人。经前仓巷的庄老头证实,他被杀当晚曾经去过小棉花租住的房子。小棉花就是那个在双龙路银座娱乐城做小姐的死者。通过尸检,小棉花与二贵在同一个晚上被害,只是死在不同的地方,并且,因为小棉花死在自己的房子里,而她平时又跟周围邻居没什么来往,所以直到两天后,我们撬开她的房门,才发现她已经死了。"还是在天蓬茶楼里,秦歌低声跟马南说着案情。这时候正是下午三点多钟,茶楼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所以说话也不怕被人偷听到。本来公安局有纪律,未侦破的刑事案件,不得对外界透露消息。可是这个马南显然不同,队长就这起连环杀人案,专门向局里做过汇报,并提出请马南来做协查员,协助刑侦队破案。局领导研究后,认为这次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绝不是那种只有匹夫之勇的亡命徒,他有相当高的智慧和反侦破能力,而且,每次现场留下的线索中,都包含着极为重要的信息。刑侦队的这些同志,虽然在破案方面个个都是能手,但对于破译凶手留下的线索,显然力有未逮,而马南的学识与缜密的推理逻辑,恰好可以弥补刑侦队员们这方面的不足。局领导同意了队长的请求,并下达了早日破案的要求。跟马南打交道的活儿,责无旁贷地落在秦歌肩上。秦歌心里头叫苦,局里同意请马南做协查员,好像给了马南多大面子似的,但那马南可是块难啃的骨头,他不高兴做的事,他连照面都不跟你打,真能活活把人给急死。他已经两次跟秦歌表达了他不想知道这案子具体情况的意思。可是这回事情却出奇地顺利,因为马南被秦歌给难倒了。看着马南紧锁眉头沉思不语的样子,秦歌心里还有些下意识的快感,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会儿幸灾乐祸不太应该,如果连马南都解不开凶手留下的谜题,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位受害者出现。小棉花的死让刑侦队的所有同志都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这回,把马南给难住的是一片枫叶和一根羽毛。"海城的市中心东迁,为此,东城区专门兴建了一个规模宏大的苍梧绿园。苍梧绿园里有一片枫树林,这片枫叶就是从那里摘下来的。还有羽毛,我们请教了有关专家,他们说这是百灵的羽毛,百灵这种鸟并不少见,属于观赏鸟类,海城很多人家里都有,只要早上去公园绿地,肯定能见到一拔一拔提着鸟笼的老头,里面最多的就是画眉和百灵。"秦歌说。枫叶的叶梗和羽毛的下端,用窄窄的胶带纸缠在了一块儿,乍一看就点像胸花,事实上它们真的是在死者小棉花的胸口被发现的。由于证物不能随便带出来,所以这回秦歌给马南看的还是照片。马南端详照片足有半个小时没有说话,他皱起的眉峰与一脸的凝重,让秦歌知道,这回凶手真的是出了道难题。最后马南重重地吁了口气,面上带着些茫然看着秦歌:"也许这一回我真的要让你们失望了。"秦歌焦急起来:"你别这么快打退堂鼓,再好好想想。""出题的人可以根据他所掌握的知识信手拈来,如果解题的人不知道这题目的出处,那么,除了干着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秦歌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马南:"你别着急,我也没逼着你马上给我答案。兴许你回去睡一觉,醒过来就把这题给解开了。再者说,那凶手的学问再大,但我还真不信能大过你。""也许这跟学问没关系,每个人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那你更得把这题给解开了,你这么大学问的人,能输给一个没知识的杀人凶手吗?"秦歌添油加醋鼓惑马南,"说不定那凶手现在已经知道前两道题都是你给我们解开的,这回他存心整了道难题来难为你。咱们不能让一个罪犯笑话不是。再说了,你解开这道题,兴许就能救活一条命,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马南半天没动静,脸上也没任何表情,他呆呆地看着秦歌,好像还在思索。秦歌继续烧火:"这难题我们局领导可说了,海城你要解不开,就没人解得开了。这会儿我真不想给你施加什么压力,但事实上是,如果你解不开这难题,凶手再杀一个人,那你可就脱不了关系了。"他顿一下,再重重地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不希望看到自己成为杀人犯——的帮凶吧。"马南变了脸色。"虽然我知道那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不想做帮凶。"马南重重地道,"我并不介意我输给一个杀人凶手,我介意的是他还要继续杀人。"秦歌展眉一笑:"所以,你就该帮助我们尽快抓到他。"又过了一会儿,马南点头:"好了,我现在需要了解一些这个案子的情况,或者,我可以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于是,秦歌这才开始把刑侦队掌握到的情况细细说给马南听。"死者二贵与小棉花是同乡,银座娱乐城的小姐提供了一条线索,二贵曾经以告诉小棉花家人她在城里做小姐为由,勒索过小棉花。案发当晚,根据庄老头提供的线索,我们可以判定二贵去找过小棉花,而且俩人还发生过争执。二贵从小棉花租住的房子里出去后,便死在了隔着三条街的另外一处租赁房外面。而小棉花也在当晚被人杀害。从杀人手法以及时间上,我们可以断定凶手是一个人,他在杀了二贵后,又潜回前仓巷杀死了小棉花。"马南凝神听着,不发一言。"据前仓巷里摆馄饨摊的老木说,他当晚收摊回家刚进入前仓巷时,曾看到有人燃放烟花。而在前几天遇害的杨迪,他死前跟女朋友回家途中,也曾亲眼见到凶手燃放烟花。看来,除了杀人后留下线索,凶手还把燃放烟花作为他杀人的标志。我们现在正在着手调查第一个被杀的孤老头遇害当晚,是否也有人看到焰火。""焰火。"马南嘀咕了一句,目光变得有些迷离。"焰火的寓意是瞬间的美丽,美丽过后便是冰冷的死亡。"他自语道,"凶手在燃放烟花之前一定还做过别的一些事情。""凶手还做过什么我们不知道,但受害者死前的生活都曾发生过一些变化。"秦歌心里佩服马南的心思缜密,只从凶手燃放烟花便能察觉更多的情况,"那个五十多岁的孤老头一直靠拾荒生活,而且还有些智障,所以到老还独身一人。他死前一星期,邻居们反映,他忽然不用每天去捡垃圾了,而且把自己收拾得特别干净,还换上了新衣服。有些好事的邻居便拉住他套他的话,孤老头支支唔唔好长时间,才透露他有了女人,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没有年轻漂亮的女人会跟着捡破烂的老头,他得到女人的惟一办法就是付钱,而且,如果钱少,那种职业的女人也不会做他的生意。"马南道。"还有杨迪,死前生活非常拮据,只能在拾荒街上最廉价的地方租房子。但他死前两天,却能在紫金之巅那样的地方开个人音乐会。队里的同志去紫金之巅调查过了,以前在那儿开音乐会,得经过他们一个音乐家董事的资格认证,然后交纳昂贵的场地租用费才行。但那音乐家董事去年刚刚病逝,所以在那儿开音乐会的条件宽松了许多,惟一的条件就是你能付得起钱。""开场音乐会得要多少钱?"马南问。"十万。"秦歌摇头苦笑,"十万块钱还只是场地租用费。""杨迪当然付不起十万块钱的场地费,所以一定有人在背后资助他。""我们也这样认为,那资助他的人,很可能就是杀人凶手。"马南点头:"杨迪死亡时凶手留下的线索告诉我们,他的下一个目标其实是小棉花,但这中间还出现了另一个叫二贵的死者,而这二贵又曾经勒索过小棉花,所以,也许是小棉花授意凶手杀死了二贵。"秦歌愣一下,再回想一下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禁点头。"这三名死者生前都经历过一些异常情况,孤老头有了女人,杨迪在紫金之巅举行个人音乐会,而勒索过的小棉花也被人杀了。"马南皱眉道,"这些异常显然都跟凶手脱不了关系,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秦歌盯着他看,脱口而出:"魔瓶的故事?"马南颔首,算是对秦歌的赞许:"渔夫在海边捡到了魔瓶,里面出来的魔鬼要杀死渔夫,但之前,他却要满足渔夫的三个愿望。""凶手在杀死孤老头杨迪和小棉花之前,也达成了他们一个心愿。""凶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目的,他是想通过这些死者,告诉我们一些事情。"马南沉吟了一下,再接着道,"或者凶手在完成某种仪式。""仪式?"秦歌这回是真有些不解了。"你一定看过台湾的一部影片《双瞳》,里面讲述了一个成仙的故事。道教成仙必经五狱的考验,如果要成仙的人自己不能忍受五狱的痛苦,必须找五个有罪的人替他承受。那五个罪人必须分别死于寒冰狱、火坑狱、抽肠狱、剜心狱和拔舌狱。"秦歌倒吸口冷气,《双瞳》的片子他看过,但他不相信现实生活里真的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这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有人会相信成仙的事?马南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意,慢吞吞地道:"成仙的故事并不荒唐,你只要周末或者初一十五,去教堂或者山上的庙里,会见到很多虔诚的信徒,他们大多坚信人有前生和后世,他们拼命在活着的时候积功聚德,只为死后能上天堂或者再度轮回时,能够重新做人。"马南见秦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继续道:"现代人物质生活虽然丰富了,但精神世界却越来越空虚,没有了信仰的现代人,只会沉沦到物欲与情欲的沼泽中,所以,如果一个人少些理性,替自己找到一种信仰,未尝不是件好事情。只是,万事皆有度,超出这个度那就坠入魔道了,所以这才有《双瞳》那样的故事。""现在我有些相信我们的对手是个坠入魔道的人了。"秦歌叹息。案情介绍完毕,最终摆在秦歌与马南面前的难题,仍然是那片枫叶与那根羽毛。马南沉默不语,秦歌知道并不是他没有想法,只是,当他还没有最后确定答案时,他肯定不会轻易把它说出来。秦歌不想加重马南的负担,所以,他还隐藏了一些事情没告诉他。刑侦队现在除了日常工作外,还特别成立了一个行动小组。小姐分成两班,二十四小时留守在刑侦队里,只待马南这边解开难题,找出凶手下一个目标,那么,小组成员便会立刻发动。这天秦歌与马南临分手的时候,只请求他不管什么时候想到答案,都要立刻通知他。马南当然知道时间就是生命的道理,这回他也一脸严肃,异常郑重地点头。枫叶和羽毛本来是不相关的两件东西,现在它们联系在一起,而且指向某一个人。马南就在天蓬茶楼里闭上双眼,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而且头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必须解开这道难题,而且得赶在凶手下手之前,可是,半天过去了,外面的天都渐渐黑了下来,他还是觉得无从下手。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图书馆,也许那里能有他需要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