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自我放逐的人

2010年4月15日晚10点。纽约皇后区某个街心公园。天空有雨。往常这个时候，这里已经成为那些流浪汉的世界。而今晚，他们全部被驱逐出这片属于他们的领土。而侵占这片领土的，是数十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红雨伞，看似无序地，零落地站在街心公园的各个角落，然而实际上他们基本上是控制了街心公园的每一个通道。一名身高两米左右，拥有着金黄色头发，凌厉的深蓝色眼神，彪悍雄伟身材的西方男子笔直地站在雨中。这是一个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地方出现，都可以给别人带来强大压迫感的男子。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如此，正如他最好的朋友所说，他有狮子的威严。他的名字叫做约克，绰号“狂狮”，纽约市黑手党之外最有权势的黑帮“幽灵暗影”的二号人物。此时此刻的他，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但是他高频率颤动着的嘴唇，深凹失神双眼，已经无力下垂的双手，无一不在出卖着他内心的想法。他注视着他身体前方的两米处，带着倔强，带着悔恨，也带着不甘和无奈。他全神贯注地望向那里，以至于微微的细雨在他的眉头上形成雨滴，他也不眨眼睛，任凭雨滴流入他的瞳孔之中。在他的视线的焦点处，有一个人蹲在地上。这个人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的手里拿着鸽子食，在他的脚下的，是遍布整个纽约的鸽子。这些鸽子贪婪地啄着他手里的鸽子食，浑然不管周围的环境有一种被凝固的感觉。树立在路旁的路灯的光芒，穿过树木微小的缝隙，透过淅淅沥沥的小雨，轻轻照在这个人的脸上。他淡黄色的皮肤，以及东方人特有的曲线，细腻光滑的眉角，都透露着他是一个年轻的东方男子。当最后一颗鸽子食被吞噬殆尽之后，年轻男子轻轻拍了拍手，这些鸽子全都“哗”的一下飞了个精光。这名年轻男子缓缓站了起来。这时候，他的身材才完全地展现了出来。他并不高大，甚至是有些过于瘦削，从理性上来衡量的话，应该只有一米七六七的样子。就是这样的他，非但丝毫不会给人单薄的感受，反倒会给人一种强悍的直觉。通常来说，只要跟“狂狮”约克距离低于五米，这个人的气场都会被约克的气场完全覆盖。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这个矮了约克整整二十公分的东方男子，仅仅是站了起来，并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做一个动作，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看约克。约克的身体本能带来的那股气场，就在无形之中被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强大，更为隐秘和坚韧的气场，充斥四周。这感觉就像法官的宣判，就像将军的军令，不可对抗，也不可取代，是绝对的，唯一的，不容辩解，不容讨论的权威。“丹尼，李炫一，山本重二，刘天，卡木耳，王兴德……”年轻人看着那深不可测的黑夜，将这些名字一个个吐出来之后，缓缓转过身，看着约克。“我们八个人从墨西哥去到洛杉矶，然后又从洛杉矶去到芝加哥，最后来到这里。转眼间，就是十五年了，不知不觉，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年轻人的表情是他十五年来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而他眼神中的哀伤，却像天空中的雨水一样，自然而然地落在人的身上，让人觉得那么真实。“他们中有三个是你杀的。”约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咬着牙齿，用尽全身力气地说道。“东尼，别害怕，开枪，对，就是那，就像你打啤酒瓶一样，没任何区别。”年轻人用手比着手枪的样子，嘴里学着某个人浓重的日本口音的英语说话，他努力压低声调，让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学完之后，年轻人用手摸了摸眉头，“我们八个人里，枪法最好的，就是山本。我第一枪是山本教我的，我杀人的第一枪，也是山本教我的，那一年我十四岁。”“五年后，你杀了他，用他送你的手枪。”约克瘪了瘪嘴，满脸嘲讽的意味。“是山本教我的，他说，杀戮是一种解放和进取。我听了他的，所以我杀了他。因为身为老二，唯一的进取对象，就只有老大了。”“然后是刘天，我们八个人里，最聪明的就是他。在我们都在打拳，练枪法的时候，他却在攻读法律，经济。如果他没死，他肯定是我们这行最好的军师。是他告诉我，如果我们掌握不住别人，就要被别人掌握我们。”年轻人抬起头看着约克，没等他说话，就继续说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十九岁，三年后，我感觉我已经掌握不住他这个法学博士了——他竟然贪污我们的走私利润，还自以为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当你掌握不住别人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被他掌握。所以，我遵照他的教导，杀了他。”“丹尼，他真该是个军人，组织能力是他最强。最没有纪律的暴徒，也可以被他训练成最训练有素的黑帮。秩序高于自由与公理，这是他的口头禅。去年，也是在这里，以我的角度，按他的理论，我杀了他，因为他试图建立属于他自己的秩序，而这就意味着，他要冲突我的秩序。”年轻人说完这话，缓缓走到约克身边，在离他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站住。“约克，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了什么？”当感官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年轻人走到离自己只有五十公分的距离跟自己说话的时候，约克的浑身充斥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躁感。在某一个刹那，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猛然挥出一拳，他敢说，无论这一拳落在年轻人上半身的什么地方，他都将在一秒钟内一命呜呼。只要他死了，那么他就成为“幽灵暗影”的头号人物，转瞬之间，他就从一个被他人决定生死的可怜虫，一下子变身为全纽约地下黑帮中最赫赫有名的人物。一个连黑手党召开全国代表大会，都必须为他专设旁听席的，真正的大人物。然而，尽管这种冲动发疯地冲击着约克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他却始终没有这么做。即使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以约克的个性，他也会放手一搏，然而他没有，原因很简单，他百分之百的肯定，他没有任何机会。眼前这个人的搏击就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他太了解他的实力。年轻人见约克没有回话，转过脸，向旁边一个黑衣人招了招手。一个黑衣人走了过来。年轻人朝他伸出手。黑衣人的手本能地朝着腰间摸去。“香烟，不是枪。”年轻人轻声提醒道。黑衣人赶紧紧张地连连点头，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老大”，一边抖抖索索地掏出万宝路香烟。年轻人接过香烟，黑衣人马上给年轻人把火点上。年轻人浅浅地吸了口香烟之后，便止不住地一阵咳嗽，他于是扬首笑了起来，“约克，没办法，我怎么都学不会抽烟。”当年轻人露出笑容的时候，他那因为岁月和经历的打磨而显得过于早熟，乃至于有些苍老的面容便顿时显露出它原本该有的青春本色。然而，约克却一点也没有因为他的笑容而有任何情绪改变，他依然是那样绷紧，警觉，而使他这样的，正是深植于他生命之中的，对这个年轻人的恐惧。“我梦到在我亲手处决丹尼之后，沮丧地坐在那条长凳上。”年轻人指着不远处的那条长凳。“那个夜晚，也有今晚这样的微微细雨，却怎么也无法冲完我双手的鲜血。在这时候，你跟我说，‘东尼，别这样，能被我们摧毁的全是垃圾，因为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年轻人看着约克，“约克，如果我现在把你杀了，你就成了垃圾了吗？如果有一天，我也被像我一样野心勃勃的人杀了，我也成了垃圾吗？”约克鼓起勇气，直视着年轻人，“除非你自杀，否则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你。因为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冷酷，决绝。”“约克，你看过街上吗？”年轻人指着公园外的纽约大街，“在现在，有数以十万计的年轻人在街上晃荡。他们没有钱去休闲会所，他们没有钱买DVD，甚至于没有钱去电影院，连街边几十美金一个的妓女，他们都要挣扎一两个周才去找一次。”“不只是纽约，你看看全美国，你看看全世界，贫乏的精神生活，让生存在这个星球上数以亿计的年轻人有明显的精力过剩倾向。为了一包摇*头*丸，为了一个游戏机，甚至于只是为了一个冷笑，他们就可以毫不犹豫的杀人。谁敢那么自信地肯定，哪一天自己不会被他们中的哪个人杀掉呢？”约克冷笑了起来，“怎么？难道连你也会感到害怕吗？”“当然。”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承认，“从我十二岁开始，整整十五年来，我从来就没有一个晚上睡着过。我怕，怕得要命，如果不是那么怕，我不会杀山本，也不会杀刘天，更不会杀丹尼。直到今天，轮到你。”约克开始有点迷惑起来，他开始感觉到今天的东尼，似乎跟平时的东尼有些不同，他仿佛是真的感到彷徨了。然而，这念头只是在约克的心中微微一闪就略过了，他完全不能相信，像东尼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什么彷徨迷惑。“约克，也许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如果十五年前，我父亲没有被黑帮打死，我没有加入你们。也许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建筑师，又或者是个超市老板，又或者是个保险推销，管他呢，总之是一个活得安稳，不用害怕什么时候子弹会从窗口射出进来，也不用担心有哪个站在身边的人会突然捅出一刀。”约克开始有点受不了了，他不知道东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躺在砧板上的鱼，被人把刀放在脖子桑，而拿刀的人却突然跟别人谈天气。这真是让他深受折磨。“东尼，你要动手就快动手吧，不要再废话了。”年轻人深吸一口气，一脸地看着约克，“走到今天这步，你我之间，‘幽灵暗影’只能留下一个，对吧，约克。”约克不说话，他用力地咬着牙齿，心里想着，“终于要来了吗？”“约克，可以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年轻人看着约克。约克别过头，“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给你拒绝的权力。”约克咬了咬牙，终于还是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这年轻人。“黑手党全国大会的旁听席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为了那个位置，可以图谋刺杀十五年来唯一相依为命的同伴？”“就算不为了那个席位，我也会那么做。”约克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你杀了所有人，所有阻挡你，以及有可能挡你的人。幽灵暗影八个创始人，到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不是个很有自信的人，我不相信我会一辈子不做错事，我也不相信你会因为我们的感情，就饶恕我的过错。设身处地的想，就算是我，恐怕也会找机会除掉对方的，毕竟对方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潜在威胁。”年轻人点点头，在雨中默默站了一会，再次抬起头，“附加题……约克，我们算是朋友吗？”年轻人的问题让约克感到一阵愕然，好久之后，他有些忸怩地点了点头，“当然。”年轻人听到这里，脸上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伸出手拍了拍约克的肩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东西，递给约克，“那你祝福我吧。”约克有些迟疑地看了看年轻人，然后打开那张东西一看，“机票？去中国的？”“不……”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去，而是回。约克，你也许忘了吧，我的国籍还是中国呢。”“你……”约克这回事是真的彻底晕了。“你已经是幽灵暗影的老大了，而我……”年轻人耸了耸肩，“也许会成为一个超市老板，一个建筑师，或者一个保险经纪，管他呢，反正一定是要可以好好睡觉的职业。”“这……这是真的吗？”这一切实在是让约克完全无法置信，但是他同时却又完全没有办法质疑，因为东尼是从来不开玩笑的。“三十万美金现款，一张机票，这就是我从‘幽灵暗影’带走的一切，剩下的全都留给你。”年轻人说着看了看手表，“飞机两个小时后就要飞了，你不想说点什么祝福的话吗？”“东尼，我错了。”约克突然猛地跪倒在地，他这硕大身躯一砸下去，连大地都在颤抖，“你不要回国了，你留在纽约吧，我愿意一辈子跟在你的身边，做你永远的副手。”“约克，以后不要再叫我东尼了。从现在开始，我跟过去的东尼不再有任何关系，请叫我的中文名字，林…东…来。”年轻人说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念起来有点拗口是不是？没办法，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就是这样的。”年轻人说完，转过身，双手张开，大踏步地朝着公园外走去。他紧闭着双眼，满脸幸福，放松的笑容。两股温热的**从他的双眼中流淌出来，和那些冰冷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布满他的脸庞。“父亲，你也在为我高兴吗？我终于放下了，是你在赐予我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