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010年4月26日,下午两点。陕西,西安。林东来,对了,从法律上来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楚歌。他从那个只拥有一张病床以及一个衣柜,总大小不超过十平方米的出租房走出来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了。在出租房的衣柜里,他找到了一套价值六百八十元的西装,以及十块钱人民币。从出租房走出来之后,林东来没有浪费时间去查到底是谁把他带到这里,他甚至都没有去查这个出租房的主人到底是谁。因为林东来知道,能够将局面导入如此局面的那个人,不可能给他留下任何线索。就像十几年前一样,林东来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活下去。就他现在这个身体,就是他想去打劫,也没有能力。这样的话,也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像所有外地来西安的打工者一样,尽快找到一份工作。首先,林东来花一块钱买了一份报纸,开始按照报纸上的目录找工作。没有文凭,没有像样的履历,甚至于没有像样的工作经验,林东来不指望以自己这个身份能够找到任何高层工作。一开始,林东来就将工作定位在了中低层。他首先从中层开始找起,策划经理,市场经理,甚至于保安经理。为了节省电话费,林东来没有打电话去应征,而是直接上门,而对方的态度,无一例外都是极度冷淡的。中层工作林东来找了三家,有两家的人事经理根本不出来见他,只是让文员打发他把履历留下。另外一家见了他,看了看他的身体之后,随便敷衍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林东来迅速下调他的工作期待,直接开始将自己定位为低级职位。策划,文案,文员,全都可以。然而,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在十二家单位遭到毫无一致的冷遇之后,林东来的财富已经从十块钱缩水到五块钱了。他的肚子里是发涨的馒头和十个小时前的一瓶矿泉水。“必须找到工作。”在三十六个小时,踏足第十三家单位的时候,林东来在心里跟自己说。很幸运,这次有人接待他。是一个体重超过一百八十斤的肥女人,她虚假地笑着,想要装出和善的样子,然而眼眉间的势利在她眼角的褶皱中横流四溢。“你好,贵姓?”开场白和笑容一样绝对公式化。当听到她这么问的时候,林东来甚至怀疑即使她面前坐的是只猩猩,她也会这样问。然而,林东来极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相信她的善意的样子,“免贵姓楚。”“楚先生,你在来之前,没有给我们发过你的简历,是吗?”看了看记录之后,肥女人问道。“哦,是的,我是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招聘广告,所以直接过来了。”“一般来说,我们的程序都是要先发简历的。”肥女人眼角的褶皱颤抖了一下,挤出一个故作宽容的笑容,“不过没关系,既然你来了,那我们就直接面试吧。”“谢谢。”林东来点点头。“你来应聘的是什么岗位?”“文员。”“我想问一下,请问你对文员的理解是什么?”林东来看了看肥女人身后五十平米的办公室,以及在办公室表情麻木,满脸厌倦地工作着的四五个小职员。他相信眼前这个肥女人的公司每个月的营业额,说不定还不如一个银行经理的薪水。然而,就是眼前这个肥女人,问出了一个这样深刻到简直可以跟“是生还是死”相比拟的问题,而他必须一本正经地作答。而最致命的是,林东来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嗯……”林东来沉思了三秒,肥女人眼角的褶皱这次跳了跳,“这个问题跳过。第二个问题,你以前做过文员工作吗?”“没有,不过我会用心做好这份工作的。”肥女人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满脸谦虚地说道:“你犯了个逻辑错误,用心和做好是两个概念。如果用心就可以,那我现在就应该是百亿富翁了,因为我每天都用心地想要成为一个百亿富翁。你说得我说得对吗?”无懈可击的逻辑,林东来完全无法反驳。就算可以反驳,他也知道他不可能反驳,他不想失去这第十三个机会。“你对月薪有什么要求?”“看公司的情况,我愿意跟公司一起成长,所以薪水方面,公司看着给就好了。”“用马克思的话说,我是资本家,而是你劳工,我们之间的矛盾是不可协调的。所以,一起成长这种话是P话。说这种话的人,一般都是对自己的能力完全没有信心。就好像你在菜市场看到一堆烂苹果,你问店主这堆苹果多少钱,他和你的答案绝对和你一样——看着给好了。”林东来笑了起来,除了笑之外,他真的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你能接受加班吗?”肥女人刚说完,看了看林东来,不等他回答,就自顾摇头,“看你的脸色,应该是不行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自己有什么特长?”“我懂一点策划,在与人沟通的时候,也略有一些能力。另外,如果公司需要,我也许还可以做些组织工作。”“你不该来应聘文员,你应该去应聘五百强企业的CE。”胖女人用笔在纸上划了点什么,然后将身子靠后,压得她身下的椅子吱呀作响。有大概十五秒的样子,都是胖女人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林东来,而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又过了五秒,林东来探询着问道:“请问,您是否打算请我?”肥女人将桌上盖着的纸翻了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个大大的“0”,“你说呢?”“谢谢。”林东来站了起来,笑着冲着肥女人点了点头,缓步离开。走出这间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大厦,林东来重新回到了阳光下的大街。虽然身体已经孱弱,身份已经改变,但是林东来的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他对人性,对商业的洞察力仍在。他的组织,管理以及控制他人的能力也依然存在。然而,当林东来真正处身到社会的最底层的时候,他发现,这一切都没有用,没有意义。战略,思想,洞察力,当你还需要解决温饱的时候,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华而不实。没有学历,没有资历,没有成功案例,即使你在面试会上说出了巴菲特明天就要说的话,你所能得到的,除了嘲笑和好高骛远的印象之外,什么都不会有。用一句中国用烂了的成语来说,现在的林东来,可谓是真正的英雄无用武之地。在现在这情况下,要么怨天尤人,要么狂躁愤懑,或者两者兼具,这是人性使然。然而,林东来两者都没有,他的内心简直像青海的内陆湖一样平静。因为林东来之后,无论是怨天尤人,还是狂躁愤懑,都不会带来任何价值。这种无聊的负面情绪,除了伤害本就已经足够孱弱的身体之外,没有任何益处。在形势已经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不能再做任何没有益处的事。虽然已经失败了十三次,但是当来到大街上,林东来还是在自己的心里对自己说道:“今天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工作。”报纸上的工作,林东来已经放弃了,这并不是因为灰心丧气,而是因为经过十三次的失败,林东来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没有任何文凭,也没有任何履历,甚至说不出任何工作经验的自己,指望找到报纸上的工作,是不大现实的。看来,工作还是在街上,必须得是在短时间内,可以让对方看到自己价值的场所,才可能找到工作。“实在不行的话,天黑之前,就找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怀着这样的心情,林东来开始在街上逛了起来。逛到大概三点的时候,林东来的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这是真正的疲倦,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乃至于每一根汗毛都处于一种不堪重负的状态。这种状态,自从三十六小时前起,就一直缠绕着林东来。在此之前,林东来并不是没有尝试过疲劳,他曾经七天七夜不睡觉,而且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行动。那时候的身体的疲劳度比现在要剧烈一百倍。但是那时候的身体,只是感到累,并不觉得倦。累跟倦的区别在于,累了,只要躺下睡一觉,体力和精力就都可以恢复,而倦了,则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来恢复。必须休息,必须现在,就在这里休息。当身体发出这样的警告之后,林东来将身上的报纸拿了下来,垫在地上,不顾来来往往的路人的目光,整个人靠着一根电线杆坐了下去。在林东来的正对面是一个街角,在这个街角的左边第三间有一个卖茶饮的小店。这是那种非常小的小店,除了柜台之外,店里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店面装修得还算别致,灯光也还不错,只是同一条街,跟它类似的茶饮店有整整三家,而且它的地理位置是最差的。生意看上去很寥落。看到这小店,林东来才记起来,自己已经有超过十个小时没有喝过任何**了,他的嗓子已经快要冒烟了。坐在地上休息了约莫五分钟之后,干渴就催促着林东来站了起来,朝着这个茶饮店走去。当来到这间茶饮店的门外,林东来看到在店里,是一个安静的年轻人正坐在柜台内。他二十出头,面貌清秀,眉宇之间却有一种郁郁的情节,看上去似乎是对自己的人生很不满的样子。在他的面前,铺着一本书,看起来应该设计类的书籍。而他自己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看来,店里的生意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寡淡。林东来这样想着,走进店里,看着挂在墙上的茶水单,找来找去,找到最便宜的蜂蜜绿茶也要五元。这相当于他现在所有的身家。也就是说,如果他打算在这里喝杯茶的话,就必须冒着马上破产的危险。就在林东来处于一种无奈地矛盾之中的时候,清秀的年轻人醒了过来。“先生,你想要点什么?”年轻人说着,并没有马上站了起来,而是拿起身边的一根拐杖。在拐杖的帮助之下,才站立起来。到这个时候,林东来才注意到柜台后的这个年轻人是个瘸子。“我……”林东来犹豫了好几秒钟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没有钱,我可以请你免费送我一杯白开水吗?”听到林东来的话,清秀的年轻人顿时笑了起来。林东来注意到,这笑容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太多的含义。年轻人笑完之后,爽快地说道:“反正今天下午还没开过张,我请你吧。说吧,你想喝什么。”听到年轻人这么说,林东来没有客气,他马上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要杯蜂蜜绿茶。”“可以,我马上给你弄一杯,你在那坐一下。”年轻人说着,熟练地拿过杯子,开始操作了起来。林东来坐在小店里唯一的一张桌子旁,静静地等着。在这等待的过程,林东来一直默默地观察这个年轻的残疾人。看起来,他应该是遭受到了人生的某种不幸,所以才会显得那样郁结。然而,在这种郁结之中,当看到需要帮助的人的时候,还是会爽快地出手相助,这实在是种不错的品德。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样的心态,对于处于逆境的人来说,是一种近乎不可触及的奢侈。不要小看这一杯蜂蜜绿茶,很多人在处于逆境,或者觉得自己受到上天不公平对待的时候,甚至连一杯白开水也不愿意送给别人。“好了,尝尝我的手艺。”做好了一大杯蜂蜜绿茶之后,年轻人拄着拐着拐杖,要把茶端到林东来面前来。这时候,林东来赶紧站了起来,走到柜台边,将蜂蜜绿茶接了过来。虽然很口渴,但是林东来还是克制住豪饮的冲动,缓缓地将蜂蜜绿茶倒进自己的喉咙中。林东来这样克制,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体。过急地喝冻饮,很可能对他目前的身体造成不可预期的伤害。“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吧?”年轻人笑着看着林东来,说道。“嗯,你怎么看出来的?”林东来反问道。“我看到你嘴唇都干得开裂了,但是绿茶端到手里,你还是不紧不慢的喝着。如果是一个经常窘迫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从容的。”“你的观察力很棒。”“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设计师。”年轻人说着,指了指小店的各个角落,“这个小店就是我自己亲自设计的,你觉得怎么样?”“很别致。”“谢谢夸张。”年轻人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是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一个设计师了。”林东来问道:“为什么?”年轻人苦笑了一声,问道:“有谁会请一个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做设计师?”林东来说道:“美国曾经有个得小儿麻痹症的人干过总统,据说还干得相当不错。”“呵,罗斯福是伟人,我只是一个小人物。更准确的说,连小人物都算不上。”年轻人忧郁地轻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我叫楚歌。”“再过半个月,我就要跟你一样了。”“你是说,跟我一样落魄吗?”年轻人摇了摇头,“不,是比你更落魄。不管怎么说,你还有一副健全的身体,而我只是个残疾人。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每天在这个小店里无所事事的等着,等着它关门。”“不瞒你说,在三十六个小时以前,有那么一小会,我和现在的你一样消极。或者说,我可能比现在的你还要消极得多。但是,就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我觉得很有感触,所以我决定忘掉我心中的这种消极,积极地去面对我眼前的一切。”“什么话?”年轻人好奇地问道。林东来看着年轻人,认真地说道:“我无所事事地度过的今天,是昨天死去的人们所奢望的明天。”年轻人眨着眼睛,在脑海里消化着林东来的这句话,约莫十几秒之后,他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很有哲理的话,不过,就算活着,但是活得这么身不由己,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有哲理的话不能改变现实,却可以激励心灵。而我们的心灵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林东来说到这里,话题一转,“你刚才说,你这个店还有半个月就要关门了,是吗?”“嗯。”年轻人点点头,“这店不挣钱,每个月要亏一千多,我已经交不起房租了。”“你愿意请我吗?”林东来的问题让年轻人啼笑皆非,“楚老哥,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吗?我连房租都交不起,我怎么有钱请你呢?”“暂时不需要给我发薪水,只要管饭,给我绿茶喝就行。”“呵,好吧。”年轻人笑着,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我劝你趁着半个月的时间,赶紧再去找份工作。”林东来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喝了一口蜂蜜绿茶。不管怎么说,奔波劳碌了将近四十个小时,工作,总算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