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旦安静下来,便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和平静,令胡绿珠觉得可以亲近。想起孝文帝,冯丽仪的眼神变得凄婉而柔和。她惨然一笑,伸出手来,摸了摸胡绿珠黑滑光亮的发髻,温和地说道:“冯秀呢,她取代了我的位置,自以为从此成了大魏国最高贵的女人,谁知道我放得过她,别的对头放不过她。有两个嫔妃和外臣联手,将她的风流故事秘奏给孝文帝听,孝文帝不发一词,当即将冯秀囚禁到冷宫,从此不见。三年后,孝文皇帝病重,濒危之际,命令两个弟弟北海王元详和彭城王元勰,在侧殿中用白绫勒死冯秀,将她的尸身草草下葬,谥号为幽……我们冯氏三姐妹,同时入宫侍候孝文帝,两个册封为皇后,一个立为昭仪,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而当年,皇上的恩宠曾让我误以为,我已经得到了天下女人们向往的一切……”冯丽仪的话语缓缓消散在满院的夜色中,竹叶声悉悉索索,显得清冷。夜风渐凉,房里没人再说话,一灯如豆,于忠有些痛苦地喘息着,冯丽仪却伸手抚弄起古琴来。胡绿珠心中只觉无限惊讶骇异,虽说她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洛阳城里,但她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听说,魏宫中有这么多秘事。那些看上去纤弱美丽的后妃,竟会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和计谋,和这样冷酷的心。胡绿珠不禁默然自问,如果一切如自己所愿,自己能入宫当宣武帝的妃子,也能够做到这么残忍刻薄吗?越想,心下越觉得一片白茫茫,面前不由得又浮起清河王元怿那张格外清秀俊朗的脸,或者,此刻只需转一个身,投入他的怀抱,也是一种平静安详的人生?她站起身来,走到竹影深暗的廊下,却听得冯丽仪已经抚琴低唱起来:“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胡绿珠听得出来,这是司马相如当年为陈阿娇写的《长门赋》,是陈阿娇住在长门冷宫,魂牵梦萦着君王、却终于不可见的心碎感觉。想不到,冯丽仪在瑶光寺出家这么多年,心底还在缠绵旧情,思念着那个驾崩多年的无情无义的孝文帝。孝文帝的确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可在这个男人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有好下场。林皇后的儿子元恂被立为太子后,依着“子贵母死”的宫规,林皇后被赐死,但她死了没两年,太子元恂就被孝文帝废掉,不久又被孝文帝亲自下令,囚禁后杀死,只可怜林皇后为了儿子的皇位,白白死掉,儿子最终却没能当上皇帝。废后冯丽仪没当几年皇后,孝文帝就收回了她的印绶,强迫她剃度出家,如今,冯废后孤苦伶仃,幽闭一室,生不如死。幽后冯秀也曾一度出家,后来孝文帝为了补偿她,立她为皇后,却又听信传言,将冯幽后勒死。高皇后是当今皇上生母,同样在太子受册封那天被赐死,只在宣武帝登基后,才受到皇后的追封。这四个女人,谁比谁更可怜?还是一样可怜?这些孝文帝的女人,孝文帝的皇后们啊……在冯丽仪伤感的低吟中,于忠的喘息声变得越来艰难。胡绿珠正准备转身离开,去找姑母,却见于忠眼睛看着自己,似有话要说。她只得礼貌地告辞道:“于大人,你早点安歇吧,妾身去姑母那里找个住处。”于忠叹一口气,半天才道:“我认出来了,你是胡尚书家的大小姐,是不是?”胡绿珠点了点头,她常年在外抛头lou面,所以被人认出来不稀奇,被人认不出来那才稀奇。于忠的眼角旁不由得滚落了两粒黄豆大小的泪珠。他别过脸去,红着眼睛,声音有些哽咽了:“高家的人已经对我下毒手,对我妹妹,肯定更不会手软,我想着,我那妹子……我那妹子怕活不过今晚了……”胡绿珠见他兄妹情深,心下恻然。她也有五个哥哥,可他们对这个妹妹漠不关心,只想让她早点出门子,把房间院落腾出来,别在家白吃饭,绝没有于忠这番肯出生入死的手足情,更不可能对妹妹的生死念念在心。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冯丽仪听了于忠说话,转过脸,拿起念珠,笑道:“忠儿,你是在挂念你妹子么?叫她不要参加宫中的选秀,啊?好端端的,别想着什么当皇后。你好生劝劝她,一个女人,能嫁给平常士人做妻子,两情相悦,那才是人生大幸。入宫啊……到处杀机暗伏,处处凶险,没个安生的时候。唉,这些女人,整天都在勾心斗角,哪还有什么温情?富贵荣华,皆为空幻,哪里能比得上平常人家白头老夫妻含饴弄孙之乐……”冯丽仪的声音中饱含悔恨和向往,让一旁的胡绿珠听得心中有些酸楚。不管此刻的冯丽仪是清醒还是糊涂的,她的这个省悟都是极为明察、极有见解的。倘若于皇后当年能受此劝解,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