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还来不及多想,只听得太庙外一派韶乐悠扬,皇上和皇后的车驾已出现在汉白玉甬道的那一头,文武百官和几十名嫔妃同时跪拜在地,山呼“皇上万岁”、“皇后万岁”,善祷善颂之声,响彻云霄。穿着清一色朱红色长袍的宫女和宦官们,两人一对,成行排列,他们手举饰有龙凤图案的羽扇、旌旗、销金香炉,缓缓在太庙的甬道走过,在栏杆下一一站定后,这些内侍们顿时化为两排静定不动的人体华表柱子。队列的后面,众多侍卫簇拥着一辆六匹白色骏马牵引的天子玉路车,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行来。马蹄声的笃,在汉白玉甬道上有规律地响着节奏,如敲磬击缶,慢行而来,停在了太庙正殿的阶下。胡绿珠见左右的人群都匍匐在地,她壮着胆子,偷偷地仰起脸,只看见一个身材瘦削、脸色微黑的青年走了下来。那就是皇帝了!离她只有一尺之遥!胡绿珠的心里一阵狂跳,她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见到皇上。打马球谢赏那天,她离宣武帝很远,选秀女入宫那天,她根本不敢抬眼正视皇上。没想到细看之下,他原来长得也很普通,没比别人多个龙角龙翼的,除了举止雍容外,倒也再没有别的特点。紧随其后的,就是如今魏宫中最令人羡慕的女人、即将成为皇后的高华。今天,高华精心梳妆过了,她头上堆着繁琐复杂的朝天髻,髻上cha着一枝饰满翡翠毛羽、长达一尺的凤凰爵黄金簪,身穿绛红色绢衣、青黑色拖地绫绸长裙,步态高雅庄重,神情端庄凝肃,仿佛有夺目的光辉,令人不敢逼视。胡绿珠觉得,此时的高华,美得异样灿烂,却有一种即将凋谢的感觉。她,这个高句丽女人,正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顶点上,却显出了几分失落和惊恐。在这个即将加封的皇后冠冕下,高华身上看不见母性,看不见柔情,看不见轻松和泰然,她有的只有徒具声势的傲慢,和时时刻刻对四面八方提防戒备着的浑身芒刺。随着皇上皇后的驾临,太庙外侍立的王侯大臣、侍卫、宦官、嫔妃和宫女同时双膝跪下,深施面圣之礼,阶下是一片片匍匐弯屈的脊背和脑袋,在恭恭敬敬地跪迎这对君临天下的夫妻。在这个瞬间,胡绿珠忽然感到,一种刻骨的仇恨充塞了她的心,令她胸中象被咬噬了一般痛苦。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深厌高华。是高华那目无众人的傲慢吗?是她那无与伦比的艳丽吗?是她那眉间那流lou无遗的得意吗?“皇上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彻太庙。有“黑面天子”之称的宣武帝,神情严肃地环视着匍匐在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间,他看见了一张凝脂般的精致面孔,看见了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睛,那眼睛中,微含笑意,深黑幽亮,让他觉得动人心魄。刹那间,宣武帝竟然在满殿公卿面前怔住了,他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视线,这个敢于挺直身体跟他对视的姑娘,她是个多么清新的女子,这,就是刚刚入宫的“充华世妇”胡绿珠吗?他见过她,在一年前的马球场上。那一天,她显得英气勃勃、明媚动人,在几个月的入宫典礼上,她显得娴雅有礼而矜持,和别的宫廷女人没什么分别,可此刻,精心打扮过的胡绿珠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斜睨着他,眼神里是别的女人从不敢用的俏皮、狡黠、期待、好奇和嘲笑,这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吸引,她的脸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这笑意里,甚至深藏着一痕轻藐。她在轻藐什么?是高皇后,还是宣武帝?是这个在于皇后死后不到一年就赶紧举办了的皇后册封大典?还是这顶即将压在高华如云高髻上的皇后冠冕?或者,是根本听不到婴儿哭声的北魏后宫?他突然很想走近这个神情古怪的女子。是的,此刻的胡绿珠已经是他名下的嫔妃了,虽然他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抚摸过,可她是他的女人,是他有权力去一亲芳泽、去抚摸亲昵、去拥入香衾、去朝夕相偎的女人……宣武帝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举起双手,一任来自洛河上的南风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向群臣和后妃们大声说道:“北邙山为证,朕今天将要在太庙中亲手为贵嫔高华加上皇后的冠冕,高皇后容德俱全,伴朕十一年,深有《关睢》之风,堪为后宫之首、天下国母……”在宣武帝宏亮的声音里,高华骄傲地扬起了有些尘锐的下巴,她是如此尊贵、美丽而傲慢,皇后那独立殿前的绝美姿仪,刹那间烫痛了殿下所有女人的眼睛,让她们在心里莫名地怀上许多刻毒的念头。尚书令高肇也骄傲地扫视了周围环绕着他的高家子弟,和对面那些沉默着的元氏亲王,他们不是说高家的势力都是来自于已逝的高太后吗,那些炫赫一时的富贵,来得快也会去得快,比不上元氏宗室世代相传的高贵皇室身份吗?现在怎么样?第二个高皇后又诞生了!渤海高家的荣耀,将从此刻永生!清河王元怿同时向他射去有些咄咄逼人的视线,高肇,不要以为你凭仗了这两代女人,就能永远将脚踩在元家的头上。索头鲜卑的血,永远是发烫的。索头鲜卑拓跋家的剑,永远是寒气迫人的。首领太监刘腾,躬身捧上了装在黄金托盘上的皇后冠冕。正接过刘腾手中的皇后冠冕,准备在臣子贵妇一众人前为高华加冕的宣武帝,似乎听见了一声隐隐的浅笑,是谁?宣武帝用眼角寻觅着,他再次看见了那双有些不羁的眼睛,是她吗?她在嘲笑什么?是这个盛大的仪式,还是他身边意气风发、满足于权欲和虚荣的高华?无论如何,与众不同的胡绿珠,已经在此刻跳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