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那天,是个有点凉意的初秋早晨。送胡绿珠出宫的车列并不长,可站在建乐宫门前等候她的侍从队伍却很长,宣武帝不但为她单独划拨了三百名虎贲卫,还有四五百名由刘腾一手挑选出来的内侍和宫女,专门在建乐宫门前排好队列,等着迎接她。骑马立在建乐宫最前面的,是两位虎贲军的领兵侍卫。汉白玉的宫阶,和黄瓦白墙的宫院,衬出他们身上深蓝色的锦衣和黑色软甲,让这两名侍卫显得格外俊朗矫健。这两个领兵侍卫,算得上宫卫的头领,官位品级颇高,却都极其年轻,是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胡绿珠认得左首那个肤色微黑的少年,是她的娘家侄儿胡僧敬。胡僧敬是她二哥胡长粲的儿子,不像他的草包父亲,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半点名堂,天天打着“国舅爷”的旗号在外面招摇撞骗,胡僧敬为人深沉,勤奋好学,精通骑射功夫,是胡家那些本家侄儿里面最得胡绿珠赏识的孩子。右首则是个长得格外神采飞扬的少年,眼睛很大,肤色白晰,眉毛浓密,个子很高挑,虽然他年龄和胡僧敬仿佛,但块头至少比胡僧敬高出一大截,看来这是个将门之后。“臣胡僧敬,臣杨白花,参见贵嫔娘娘。 ”两个年轻侍卫一起在马上施礼,胡绿珠隔帘客气了两句。 便命车驾直驱入宫。建乐宫的生活,果然让她觉得有些沉闷。建乐宫位于洛阳城近郊,已经出了城门,门前人际罕见,每天只有鸟雀在宫院里啁啾,宣武帝本来就是个风流皇帝,一个月也来不了建乐宫一次。 更让胡绿珠受不了地是,由于离永乐宫太远。 宣武帝不再让她批览奏章了。这两年多来,胡绿珠一直日夜为皇上批折,从中领略到一种大权在握的滋味,这令她倍觉兴奋和自得,忽然间,凭空失去了这一权力,胡绿珠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不再能过问朝廷大事。 不再能为皇上出谋画策,不再能掌控那些重臣们的命运,不再能与清河王元怿在国家大事上同命运共进退……剩下的这些空闲时间,该怎么打发呢?照顾年幼的皇子元诩?他被一大群内侍和嬷嬷、宫女、师傅们守护着,日夜为将来做大魏储君做准备,根本就不需要她。胡绿珠只不过是他寄腹的身体,连一声孩子地呢喃都听不到,更别说亲耳听见他叫一声“妈”了。连儿子的面都见不着。 她,最多算是个有名无实地母妃。那么,看看花,养养鱼?胡绿珠试着过了两天这种悠闲日子,早上起来读书打扮,下午睡足了。 再起来赏花、喂鱼、写诗,可一到夜里,一种极大的不甘心的感觉便紧紧擒住了她,让她在**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她还年轻,怎么能就这样打发掉自己的岁月,坐在建乐宫里等着……等着将来“留犊去母”的命运,等着元诩加封太子那一天被祖制赐死?趁宣武帝来建乐宫看望她,午膳时,胡绿珠提了出来:“陛下似乎清减了许多。 是否政事操劳太过?要多加休养才是。 ”宣武帝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的这两个女人。 似乎都对政事和权力更感兴趣,令他有些怅然,他随口应道:“政事繁亢,无人分忧,等元诩长大就好了。 ”胡绿珠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笑着补上一句:“诩儿才一岁,要等到什么时候?陛下如果还相信臣妾才堪胜任,不如让臣妾来为陛下分劳?”她试探地看着宣武帝地表情,见他仍是一如既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遂又带着几分娇媚叹道:“这里离洛阳城太远,连永乐宫的影子都看不见,臣妾总觉得沉闷,长日无聊,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日子。 ”宣武帝看出了她心底的所想,也不接话,淡淡地一笑:“有朕陪着你,还不够吗?永乐宫的后妃,有些人一生都见不到朕一个晚上,一生都无法和朕这样交谈一次。 ”他说的是事实,可胡绿珠怎么会满足这样一种命运?既然做不了皇上的唯一,她就要做大魏的唯一,她,绝不肯放弃那无上的皇权。“皇上也有不来地时候,象上个月,整整二十天都没到建乐宫来……”胡绿珠仍然满怀不悦,撒娇撒痴地抱怨道。“哦……”宣武帝清湛的眼神变得朦胧迷离起来。她真的不知道吗?他为了她,已经做过了许多有违祖宗体制的事情。历朝历代的嫔妃,有谁能离宫居住?只为了怕高皇后再次给胡绿珠的饮食中下毒,他便大兴土木,在邙山脚下离瑶光寺不远处,为胡绿珠建起了“建乐宫”这样一座精致地花园。建乐宫在洛阳城西,却有深山般的幽静,这里每一处廊榭的匾题,都是宣武帝亲自拟撰和书写的。建乐宫门前,从早到晚都由一百虎贲卫轮流把守,闲人不得入内,连高皇后也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等待遇。事实上,这三百名精挑细选出的虎贲卫,本来就是为了防备高家的人乘机向胡绿珠下毒手。建乐宫虽然规模不大,但材料人工、花木鱼虫,极其细致富丽,所有的花费加在一起,足足有将近一千万钱。宣武帝是个素来崇尚清俭的皇帝,这一次的奢靡,招来了言官的十几份进谏地言折,言词尖锐,令他心中含愧。大魏开国二百年,还有哪位帝王这样对待过自己地爱妃?多情的孝文帝做到过吗?这些天,连高皇后都当面怨责过,说他太把胡贵嫔放在了心上,反将皇后冷落到了一边。可是胡绿珠呢?她地胃口这样大,竟不能满足于一份帝王的深情。她到底是要什么呢?她不避死地进宫为他生下大魏皇嗣,到底图的是什么呢?至少,此刻宣武帝知道,胡绿珠并不像他从前认为的那样,是为了忠于皇室而愿意献出一切,包括她的生命……“你真的愿意给朕批折吗?”宣武帝将视线移到了廊下的海棠树上,那些名贵的北国罕见的海棠,是他命人从永乐宫中一本本移植出来的。 又逢深春,如云如霞的花树上蝶蛱纷纷,热闹喧腾,胡绿珠却会觉得寂寞。胡绿珠眼睛发亮了:“臣妾只恐不能胜任……”机会来了,皇上肯定又对书桌上那些厚厚一摞的折子头疼不已,再也不想劳累自己的龙目,天天亲自御览了。就是嘛,这两年,皇上可是一直过着份清闲日子,现在,猛一下子又接回了这摊没完没了的治国大事,日理万机,累得他再也没机会带着那些胡族美女去西林园喝酒听曲儿了,还是快点把这些杂务交给不辞辛劳的胡贵嫔吧,天天在显阳殿上听政,已经够陛下操劳的了……胡绿珠有些眼巴巴地望着宣武帝,等候着他答应自己再次入宫批折。可宣武帝唇角浮上来的,是一缕深深的苦笑:“绿珠,你聪明多才,有勇有智,擅长决断事务,怎么不能胜任?既然你愿意分君之忧,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重去永乐宫桂殿阅折一个时辰,以你的捷才,想必这时间已足足有余。 ”胡绿珠大喜过望,连忙跪下谢道:“陛下既委以重任,臣妾敢辞辛苦?陛下……”她抬起头来,看见宣武帝那修长的背影已经隐没在海棠树下。他去得是那样坚决,那样快捷,那样无情,竟然一言不发,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就已经离开了她的身边。沿着花树一路长行,宣武帝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