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诩有些畏畏缩缩地跟在胡绿珠后面,走进了建乐宫小小的精致园林。除了宣武帝和崔光,他很少和别人说话,高皇后,他当作母亲的那个女人,也不过是一年三节中,偶尔和他见见面,问个安罢了。这个步态生姿、满面英风的女人是谁?她和宫中的嫔妃们看起来大异其趣,显得独立自信得多,甚至有股子男人般的刚健,可她凝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母性的慈爱。“诩儿,你知道我是谁吗?”胡绿珠屏开众人,让绛英去前厅倒茶伺候崔光,自己在花厅里和元诩面对面坐下。这孩子显得很斯文有礼,但是比起他父皇来,未免显得孱弱了一些。他抬起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打量了胡绿珠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胡绿珠觉得这孩子的心仿佛一扇紧紧关着的门,她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那么,诩儿,你平时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谁?”她换用一个方式,满面含笑地问他,“谁最疼你?”“父皇最疼我,刘公公也疼我,还有四王叔对我也很好,”问到这个,倒是打开了元诩的话匣子,“不过,我最喜欢姐姐了。 ”“姐姐?”胡绿珠一时还没想起来。“嗯,我的姐姐建德公主,她每次来东宫,诩儿最开心了。 ”元诩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她常常把我带到母后那里,我们俩在坤宁宫做各种各样好玩地游戏,做过游戏,母后就会给我们许多好吃的,我也喜欢母后,母后很疼我。 我要什么,她都答应。 ”胡绿珠的脸不禁沉了一下。 这高华也太下作了,自己走不进东宫的大门,居然让女儿去粘乎这个孩子。看来,自己在建乐宫独居这两年,高华可没闲着,她已经向诩儿薄施恩德,收买人心。 让诩儿觉得“母后”才是他生活中母亲般的角色。当年妙净姑姑的那番话,让这个高句丽女人受教非浅啊,她已经学着文明冯太后的样子,亲自恩养太子,在为将来地临朝听政做准备了。要不是今天宣武帝刚舍生忘死地在熊栏里救过自己,胡绿珠几乎要怀疑,宣武帝从元诩满月时起,就让自己出宫居住。 完全是为了要自己让出“太后”的角色,而让高皇后从名到实,都享有一位母亲、一位太后地尊严和权力。诩儿,他知道吗,为了他将来能成为储君,成为太子。 成为皇帝,母亲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胡绿珠望着有些瘦小的元诩,这孩子是权力的象征,却没有人真心疼爱他。三年下来,这三岁的孩子身上,明显有体弱阳虚、脾胃亏泄的症状,面色显得青白,身体似乎畏寒,一进花厅,就直接坐到了薰笼旁边。 他身上已经穿着厚厚两件薄绵夹衣。 居然还会觉得冷。“诩儿,近来还跟着师傅读书吗?”找不到别地话题。 胡绿珠只好问一问他的起居和学业。元诩点了点头:“刚跟着崔师傅学了《大学》,还读了几章《孙子兵法》、《公羊春秋》。 ”“哦。 ”胡绿珠的眼睛一亮,他才只有三岁,已经能攻读兵书,背诵文章,像他的父皇和叔父一样,这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才是你娘亲?”她终于按捺不住,试探地问了问元诩。出乎她的意料,这次,元诩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的?”胡绿珠又惊又喜地问道。“崔师傅和父皇都说过,孩儿的生母叫胡绿珠,独居在宫外,”元诩垂下他长长地睫毛,他的相貌总体来说,很像父亲,皮肤微黑,长方脸庞上鼻直口方,显得颇为沉静,但眼睛和唇角的纤秀,则酷似母亲,只是和这对都身材健美的父母相比,元诩有种体弱多病的模样,显得先天不足,“孩儿一直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可从没在宫中见过,今天父皇让崔师傅跟着从不出宫地孩儿来娘娘的宫中,一定是娘娘身份特殊。 娘娘又对孩儿这么好,让孩儿一见就有种亲切感……”这孩子太聪慧机灵,太有情义了,胡绿珠泪交于睫,再也忍不住自己两颊纷披的眼泪。正说着话,绛英从门外走了进来,见胡绿珠抚着元诩单薄的肩头,正在无声地落泪,也不禁有些伤感,忙强笑着劝道:“娘娘,你这是何必,今天母子相见,本是大喜之事,娘娘何必伤心?现如今诩儿还小,出宫不便,等过两天他长大了,还不是想来就来?”“唔,你说的是,”胡绿珠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拭了拭眼泪,也强笑道,“诩儿,你第一次在娘这里吃饭,娘却……却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娘亲自下厨,为你煲些粥汤可好?”“好。 ”元诩奶声奶气地答应了一声。一顿晚饭时间,胡绿珠几乎什么也没吃,只顾着往元诩的面前夹菜,而元诩似乎也很会讨娘亲的欢心,他居然吃得头都不抬,不停地赞叹胡绿珠手艺不错。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尽管三年没见面,但一见面,胡绿珠就有种血浓于水的亲切感,让她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疼他地感觉。此刻,夜色越来越深,分别地时刻也越来越近,可她真舍不得这孩子,虽说她生下这孩子,多少也是为了自己铺平权力之路,可今天。 当这粉玉可爱又稍带孱弱的孩儿坐在她身边时,胡绿珠那颗母亲地心仿佛一下子苏醒了,充满了轻怜密爱,恨不能将元诩留在身边,日夜亲自照料,好让不断咳嗽着的元诩一下子康复。坐在一旁冷眼看了半天的太子少傅崔光,心中也有些同情这个女子。不过。 今天在西林园斗兽场这匪夷所思的见闻,也让他心中窃喜。 自己站对了队伍,没有看走眼。这半年来,崔光与胡绿珠暗订盟约,暗中为胡绿珠效劳,常有意无意在宣武帝面前为胡绿珠争取同情分,哀叹这“留犊去母”的天条太过血腥,真正的中原王朝。 崇尚孝义,怎么可能订立这种惨无人道的规矩?每次说,宣武帝都面无表情,让崔光心底忐忑不安。说到底,崔光是先帝孝文皇帝赏识地老人,是前朝才子,虽然现在还有着“一代文宗”的光辉头衔,但影响力与前朝已不可相提并论。 在高党横行地洛阳城,他只是kao着“帝师”的名义,还能够保全今天的地位,高皇后对他,还算尊重。如果高家能够察觉出他的真正意图,察觉他竟然会帮着胡贵嫔。 高皇后和高司徒,是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所以,崔光一直以为自己进行的是一场豪赌,如果他帮对了人,胡贵嫔能够逃出生天,将来成为皇太后,那崔家的富贵名位,不会在今天地高家之下,如果他帮错了人,不但胡贵嫔仍会含恨死去。 总有一天。 当自己正面与高家冲突时,会给自己的家族招来无妄之灾。可是。 今天,当他看到,在胡贵嫔被人暗算,推落高台之后,第一个跟着她跳下高台的人,竟然是宣武帝,崔光不由得释然了。这个嫔妃如云、新宠旧宠无数的浪子皇帝,他的心中最爱,竟然就是元诩的生母,是这个美丽能干的胡贵嫔。如果宣武帝能舍得她在半年后无端死去,他还会大兴土木、不顾讥议地为她兴建起这座建乐宫,让三百虎贲卫守护着她,避开高家的毒手?如果宣武帝能眼睁睁让她为这鲜卑陋规所杀,他还会奋不顾身地跳下熊栏,差点伤身?面前这个因为哀伤显得有些软弱地女人,她虽然目前的力量还不足够强大,但她的前途却一定是远大的。崔光抚着胡须,心下颇为自得。其实,他知道,宣武帝因为私生活太不节制,沉迷女色,身体亏虚,前年一场重病,几乎不起,平时也常常有不足之状,以前后几个大魏皇帝的平均寿命算来,宣武帝不一定就能活到元诩成年。那么,也许用不着到五十岁……崔光就可能成为一代摄政大臣。“崔少傅,”胡绿珠蹲身在地下,为元诩细心地扣好披风扣子,这才盈盈起身,勉强笑道,“夜深了,皇上也已经打发了两拨儿人来催促了,臣妾不敢再留你们,请崔少傅带诩儿回宫去吧。 ”“是。 ”崔光客气地答道。“哦,这里是臣妾的一点心意,请崔少傅笑纳。 ”胡绿珠命绛英又送上一份礼物。崔光连忙拒绝了:“贵嫔娘娘太客气了,崔某不能再收娘娘地礼物。 自半年多前,劳娘娘青目有加,对臣格外赏识,臣愧不能为娘娘效劳半分,前日,皇上在显阳殿对众臣提及立嗣之事,高司徒立刻以‘留犊去母’旧制,提醒皇上,岂知皇上对众默然良久,未作回复,眼见立嗣之事在即,臣当定下对策,当廷以命相搏,为娘娘争取。 ”胡绿珠与他来往了半年多时间,但觉崔光这人,清高孤傲,比于忠、刘腾他们难接近多了,总算这次才得到他正式效忠的誓言,心下有些宽慰。虽然她明明知道,以崔光的滑头和恃才自傲,他是今天见到了宣武帝为胡绿珠惶急的场面,才拿定了主意,站定了立场。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才华横溢却官迷心窍的太子少傅,也是难得的人才,他肯对自己表忠心,那最好不过了。胡绿珠对他感激涕零地一笑:“妾身生死,就全仰仗着崔少傅为之筹划了。 他日活命之恩,妾当没齿不忘!”她将元诩抱在怀中,直送到二门前停着的软轿上,再过得片刻,这个小小软软的人儿,就要离开母亲的怀抱,再回到那婢仆如云的东宫了。突然间,元诩紧紧搂抱住胡绿珠地脖子,用力蹭得几蹭,稚嫩而清晰地唤道:“娘!”这一声叫唤,像刚刚在半空飘扬起地春雨一般,滋润着她那干枯而苦涩的心。好孩儿,娘……娘担不起这一声沉重地称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