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几天几夜。整个邙山都被积雪封住了,不远处洛河上的波涛,也似乎被冻凝住了,上游流下来的冰凌,在邙山脚下碰撞着,堆积成一片越来越高的冰凌地带。洛阳城,在深雪之中,安静得令人窒息。“备车,本宫要去瑶光寺。 ”胡绿珠站在寝宫门口的台阶上,吩咐道。由于胡僧敬上个月去了京兆府上任,虎贲卫的统领只剩下杨白花一个人,胡绿珠无可避免,要天天看见这个英气之中透着一丝温柔腼腆的少年。他显得那样生机勃勃,让人近中年的胡绿珠,似乎一下子想起了那些纵马北邙山下的流金岁月。临近出门前,清河王府的侍卫又送来了一封信。胡绿珠打开信一看,才发现现在的元怿正陷在深深的焦虑状态中。在元家这几个兄弟中,老四元怿,可能是最正常也最重手足亲情的一个。老二宣武帝,他太像一个皇帝,为了皇权,对叔叔伯伯和兄弟毫不心软,痛下杀手。死去的废太子元恂和老三京兆王元愉,都秉性柔弱,耽于儿女柔情,对政事乃至亲情都十分淡漠。老五广平王元怀,生活上穷奢极欲,奢靡过人,行为骄纵不法,所以容易落人口实,招人怨恨,在他被宣武帝软禁的两三年内,满朝文武。 居然一个帮他说情地都没有。老六汝南王元悦,则是个有名的怪人,他有些世外散仙的风格,每天除了念经打坐,就是寻丹炼药,常和一些江湖人物往来,行踪不定。 不是在哪家寺庙长住,就是在某个名山里修真。 除此之外。 元悦毫不掩饰自己断袖之癖,一见到女人就会大发脾气,汝南王府里的王妃和姬妾,元悦不但碰也不碰,而且没事干就会手持大杖和长鞭,拖翻这些让他恶心的女人,大加捶楚。 为此,宣武帝已经面责了他数次。这样两个活宝兄弟,听到宣武帝奄奄一息的消息,哪里会有半点难过?可元怿不同,他挂念手足之情,重视君臣之义。所以,宣武帝这次病重不起,最焦急最担心的。 就要数元怿了,他不但派人遍访名医,用足了各种名贵药材,可即使如此,也无力回天。胡绿珠在元怿地信中看到了足够的眼泪和凄凉,可是。 她自己却没有。她有地只是惶惑,如春暮晚蝶成群飞过,意已乱,而当初在瑶光寺里许下的愿望,真到了能够实现的一天,她应该庆幸吗?瑶光寺外,住持妙净穿着一领厚厚的青色布袄,手持念珠,站在黄昏的余晖中,看众练行尼在山阶上扫雪。已经是正月了。 宫里面例行的赏赐和寒衣却都没有下来。 城里也看不到什么过新年的迹象。听说,宣武帝自正月初一起。 就已经痰迷不醒、不知人事,只怕活不过这个月,但前天侄女胡绿珠来寺里听经时,并没有见她提起这事。宣武帝今年仅有三十三岁,正当盛年。他少年时,即以武干和才德在宗室里著称,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猎,曾射过一里五十步远地距离,至今落箭处仍有铭刻。 整个大魏,能够超越这射程的,不过名将杨大眼和清河王元怿等寥寥数人。也许是酷爱野外打猎、常常夜宴西海池、不爱惜身体的缘故,宣武帝到了二十五六岁之后,身体状况就大不如前了。去年一年,他上朝问事的日子只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贵嫔代理,宫务由高皇后打点,宣武帝自己,则早成了半个废人,完全不问内外之事。终年苍翠的古柏和修竹间,点缀着点点白雪,怡人心怀。妙净沉思着眺望出去,看见山坡下有一行六七个人正拾阶而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近三十岁的胡绿珠。遍山雪色中,胡绿珠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显得鲜明、艳丽、夺人心魄,越发衬得她眉目如画、身姿飘逸。望着这个越来越有贵妇神采地侄女,妙净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自胡绿珠入住建乐宫后,她很少去探访侄女儿,一来她这几年日夜参悟佛经,渐渐养成泰然淡泊的性格,不愿再搅入宫廷事务,二来,妙净现在对胡绿珠,心里也有微词。她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宣武帝始终不肯再见胡绿珠一面……胡绿珠心中完全没有那个无比纵容、溺爱她的年青君王,她爱的只是皇权和名位。宣武帝现在气息奄然,即将不久于人世,胡绿珠却会兴致勃勃地带人到瑶光寺赏雪!这种对爱侣的漠视和毫无心肝,令出家多年地妙净也觉恻然——难道,绿珠真的象她自己所说,自十五岁那年悟出“情”为空幻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样爱过她、为她做过那么多有违祖制事情的宣武帝?“姑姑!”隔得很远,胡绿珠笑吟吟地唤道。妙净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边后,才冷冷地说道:“胡贵嫔,今日来得真早。 ”胡绿珠并没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来寺中为皇上拈香的,听说,昨夜皇上已经能进一点汤水了,大约康复有望。 ”原来是这样,妙净这才心下释然,点头嘉许道:“希望天佑元氏,贫尼为了给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写了六十六篇**,今日恰好赠给贵嫔。 ”晚课还没有开始。 堂上浮着香烟的气息,十分幽静。胡绿珠在佛前敬上三柱香,在半旧地蒲团上跪了下来,合掌为礼,默然祝祷后,匍匐在地,叩了三个头。站在门外的妙净大约无法想到。 胡绿珠许下的,竟然是这样三个宏愿:“佛祖保佑。 皇上驾崩后,太子元诩能顺利登基,即刻就位为大魏天子!”“元诩就位,妾当速杀高肇,剿灭高家的势力!”“元诩就位,妾当幽囚皇后高华,尊胡绿珠为皇太后!”“佛祖。 功成之日,胡绿珠当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层浮图,超越洛阳白马寺、建康同泰寺,为天下名刹之冠!”她在心中反复这样祝祷后,才慢慢踱出佛堂。藏在层云后地太阳斜挂西山,邙山上白雪红日,分外鲜明灿烂。 世间竟有这等壮丽地景色!待自己一朝成为皇太后,一定要领着群臣在邙山上远眺洛阳,那里,是一个多么复杂奇妙的所在,有深宫地勾心斗角,有无数王公大臣对权力的角逐。 有自己地升迁沉浮、荣辱哀乐……自己多年处心积虑,终于能一酬怀抱了!自十五岁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后的荣耀,和掌握朝政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回禀贵嫔娘娘和住持,寺门外有一名将军急着想面见胡贵嫔。 ”一个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报。“叫他进来!”不待妙净答话,胡绿珠便断然吩咐。妙净欲言又止,瑶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后妃们常常在此发号施令,搅扰练行尼的清修。从严格意义上说。 她这个瑶光寺的住持。 只不过相当于皇家冷宫的总管、后妃们读经地师傅。年青尼姑早领命去了,走进山门的是身材魁伟的领军将军于忠。 他表情惶然,一见到胡绿珠便跪下报道:“贵嫔,请从速回宫,只怕即刻就有大事!”城里城外都知道,宣武帝病情危重,山陵崩只是早晚的事情,所以,胡绿珠早安排了于忠和崔光,一旦有大变故,立刻向她汇报。如今,她内有强援元怿,外有忠臣于忠和崔光,势力已非昔日可比。而高家虽然党羽众多,但现在高肇领兵在外,远在蜀地,无法一下子回还洛阳,所以,目前洛阳城可以说,基本是在清河王元怿和胡绿珠的掌控之内,当然,要完全击溃京兆尹李平等人,让元怿取得摄政身份,也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胡绿珠面色一冷,轻声喝道:“吵什么?我正在为皇上禳福,马上就回去。 皇上有没有旨意到建乐宫?”妙净一拂袍袖,从廊下悄然转身离去。她还是没有看错自己的侄女, 那是天下第一个冷面冷心的女人,听到噩耗,竟然连一颗眼泪也没有。于忠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有旨意地,但高皇后守在皇上睡的式乾殿外,不放一个外人进去,连元诩都不能进去见父皇最后一面!贵嫔娘娘,高家说不定会有非常之举,娘娘预备如何对付?”“哼!”胡绿珠冷笑一声,“高肇领兵在外,我们暂且不动高华,以免生乱。 她守着式乾殿的门就行了么?皇上大行了,元诩就是新的皇上,她的废立生死,不过是元诩的一句话!于忠,你快去找太子少傅崔光,带着元诩闯宫见驾,我看谁有胆量拦着!一俟皇上大行,元诩举哀后,即刻在灵前就位为皇帝,第一道诏,命崔光暂摄太尉事,召清河王元怿和几个宗室老王入宫议事;第二道诏,以皇上地丧事为名义,命高肇从蜀地火速班师回京!”这两条应对之策,她和元怿已经早就布划成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雪又开始飘零了,邙山顶上的阴云,越来越密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