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没有化完,在邙山顶和出城的路上,星星点点,全是白色的积雪。洛阳城的里里外外,也是一片素净的白色,在宣武帝平静地闭上眼睛之后,全城举哀,王公大臣们沿路的祭棚,从永乐宫前,直达到洛阳城外,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不被这片扑天盖地的雪白所覆盖。六岁的元诩,面无表情地坐在天子玉路车里,旁边陪坐的,是他唤作“母后”的那个人,几天来的日夜哭泣,让高华的眼睛红肿得不成模样。她还没有上尊号,但由于宣武帝临终时任命的四位顾命大臣中,有两位是高家的人,所以,高华临朝听政的权力早已经不待遗诏宣布,已经隐然成立,刚过三十岁的高华,几乎还和年轻时一样美,光洁的额头上,连半丝细纹也找不到,但岁月在她的眼神里投入了浓浓的阴影,使她显得更加阴冷多疑。对宣武帝之死,也许高华比胡绿珠更为伤恸,毕竟,宣武帝元恪是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时就芳心暗许的男子,而且夫妻多年,除了在胡绿珠的事情上宣武帝明显有偏袒回护之情,其他时候,宣武帝对她都是极其纵容的。马车一路驶去,高华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宣武帝年轻时的音容笑貌。只在这时候,她才有些痛切地发现,自己恨了宣武帝那么多年,是多么愚蠢的举动。 在这个父子兄弟都不可以轻信地浮华世界上,是谁给予了她最大的信任和保护?是谁将她从一个守门穷仆役的女儿变成了整个洛阳城,不,整个北方最令人仰望的高贵女人?谁让她从一个刚进宫时眼睛都不敢抬起、受尽后宫讥笑的村姑,变成了一个优雅、骄傲、母仪天下的皇后?他给了她那么多,她却没有好好珍惜过,只是一昧衔怨于他对胡绿珠的宠爱。 是地,他没有取走那个狐媚女人的性命。 可他也没有放任胡贵嫔与自己正面为敌,他把胡绿珠从永乐宫里撵了出去,就是为了平息自己地怒气。胡绿珠,她可以慢慢对付,而永远合上了眼睛的宣武帝,却再也不会醒来,被一副名贵铁木的棺椁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远远送往他年年春天都要去探看的北邙山景陵。景陵,离孝文帝和孝文高太后的陵只有一步之遥,从此,宣武帝可以见到他久违的双亲,更可以依偎在他思念了一辈子的母亲、孝文高太后膝下。想到这里,高华心中不由得一痛,她紧紧挽住了元诩地小手。这孩子虽非她亲手带大,但高华却非常喜欢元诩。 一来这孩子相貌、神情和性格,无一不酷似宣武帝,和高华早夭的儿子元俞,也有几分神似;二来元诩自己也非常乖巧讨喜,对她颇为亲昵。由于元诩自幼身边就缺乏慈母的角色,而在宫中。 他能见到最多的女人,只有东宫女官李嬷嬷和高皇后两人,李嬷嬷是个罪官之妻,被贬入宫,相当于仆人身份,所以,长期以来,在元诩眼中,高皇后就像是他亲生母亲一样和蔼可亲,建德公主和他的手足之情。 更是元诩这枯寂童年里的唯一安慰。“母后。 不要再伤心了。 ”见高华向自己俯下脸,元诩抬起小手。 轻轻为她拭去了眼角一颗还没干的眼泪,“以后,诩儿会代替父皇好好照顾你。 ”他稚嫩的声音,让高华心里更加凄楚。 早知道宣武帝会违背祖制,取缔那个该死地“留犊去母”宫规,自己死活也要再为宣武帝生个太子,唉,这孩子再可爱,他也不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胡绿珠活一天,宫里就一天埋着个祸胎,迟早,诩儿,不,皇上都会认回自己的亲娘,而把自己这个嫡母抛在脑后。想到这里,高华忍不住有些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根,好了,现在她再下手,已经一路无障,再没人能拦着她处死胡绿珠了,等到将“累犬护驾”的仪式进行完,等叔父回来,到太庙里祭过宣武帝的灵,先帝就要正式入陵了。而一等到宣武帝被葬入景陵,她会让元诩下的第一道诏书上,就给胡绿珠赐死!大魏皇权操在她手上,她第一个要对付地,就是曾经牢牢霸占过先帝六年的胡绿珠!就是那个心计过人、精明能干还强梁无比的狐狸精!清河王元怿等宗室子弟,已经在太庙前等待了很久。“累犬护驾”,也是北魏王朝的一个独特风俗。 不过,和“留犊去母”不同,帝王去世时的“累犬护驾”仪式,与册封皇后前的“手铸金人”考验,都是纯粹鲜卑特色的风俗,而不像“留犊去母”,是从汉文化里借用的权术智慧。北魏由鲜卑人建立,鲜卑人的祖先,起自大鲜卑山(赤山)下,一路西进南下,离当初牧羊放马的家园已经越来越远,但他们地心灵上,永远回荡着故乡地呼唤。所以,每个皇帝或者王爷、部落酋长去世时,都要将这些尊贵者生前穿过用过、接触最多的衣物、器具统统从家里取出来,比如他们生前穿地常服、礼服,经常坐的椅子,经常使用的弓箭,看过的书,用的碗箸,甚至睡过的床全都堆在一起,当众烧个干干净净。以鲜卑人的理解,他们认为,这些东西被烧掉后,会变成一种通灵的神犬,护送这些尊贵者的灵魂,回到鲜卑人的故乡——赤山,在那里安宁自在地休憩,和祖先们团聚。此刻,宣武帝生前的衣冠和用具已经整整齐齐在太庙前地祭坛上放好,只等高皇后和小皇帝元诩一到。 就要开始“累犬护驾”的临终仪式,让这些神犬一路护送宣武帝的灵魂回到大鲜卑山下。高华牵着元诩的手,慢慢走下天子玉路车,她的眼角不小心扫到了胡绿珠那张看起来也曾哀哀哭泣过的脸,胡绿珠脸上的哀容,让高华心中地恨意更加充盈。这个贱人,她有什么资格为皇上落泪?就是她。 搅乱了一度平和宁静的后宫,令宣武帝和高后这对昔日地恩爱夫妻为她而失和。 当初,她不就是打着为皇上生太子的旗号才进来的吗?可进宫以后呢?她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居然是太后的身份、帝宠的资格,还有整个儿地皇权,如此贪婪的女人,一日不除,高华便一日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一身重孝,衬出胡绿珠脸庞的清丽。 这个昔日的洛阳第一美人,也不知道仗着什么养颜术,年近三十了,还是跟当初入宫时一样秀气灵动。不过,就算你仍然艳丽芬芳如春花,就算你永远能将十八岁的青春留在脸上,胡绿珠,你剩下的日子。 也屈指可数了。胡僧敬和元叉等人,护卫着元诩走近了祭坛,元怿命人点着火把,递给了元诩。元诩举起火把,往祭坛里扔去,跟着。 几十名虎贲卫将几十坛油泼入祭坛中。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火焰上,跳动着无数黑烟和灰烬,火舌吞卷着那些绣金镶玉的龙袍和天子玉笏、冠冕,元诩怔怔地望着那无边地大火,突然间,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喊道:“父皇,父皇。 父皇!”这幼小却灵慧的孩子。 他已经清楚地感受了亲人死亡的痛苦了。宣武帝因为得子艰难,特别宠爱这个幼子。 从小亲自教他读书和弓马,常带他在西林园漫步、泛舟,父子情深,比孝文帝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密切多了。此刻,这个有些性格内敛的孩子,也突然感受到了巨大地伤痛和恐怖,那个温和而威严的黑脸父皇,再不能娓娓地跟他说述史上的战事了,那双有力的大手,再不能一把将他揽在胸前,纵马在西林园大道上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保护人,唯一深情爱着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胡绿珠按着品秩,站在高皇后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元诩突然放声大哭,旁边的侍卫和太监们却个个都手足无措。 她情急之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元诩,一边哽咽,一边温言安慰道:“诩儿……皇……皇上,别哭了,这是累犬护驾,神犬们护送着父皇的英灵,重返大鲜卑山地老家,诩儿,快擦了眼泪,莫扰了父皇地身后清静……”“滚开!”高华按捺不住自己的厌恶,当众斥责道,“胡绿珠,你是个什么东西,早就被先帝打入冷宫地弃妇,居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只是由于先帝的一念之仁才苟活到今天的可怜虫,当众侵犯皇上!来人,将她扯开,给本宫狠狠地打!”高华身边的王詹事,当即大喝了一声,高华的贴身侍婢紫玉,带着四个宫人过来,用力将胡绿珠从元诩身边扯开,紫玉心衔旧恨,尤其卖力,一把扯住胡绿珠的发髻,拖散了她的头发,让发钗金钏掉落了一地,拽下了一绺带血的头发。胡绿珠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时举止失当被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她因为羞愧而感觉到面红耳赤,甚至忘记了头发被扯断的痛楚。她双手按地,还没站起身来,已经看见建乐宫的统领杨白花排众上前,他的手按在腰剑上,双眉上扬,怒气勃发,看起来已经有点失去了理智。胡绿珠非常清楚杨白花的战斗力,以她此刻当众出丑的巨大耻辱感,她真想放任杨白花去狠狠报复那个毫不留情地当众羞辱她的女人。可是,她不能。在这个“累犬护驾”的仪式上,高华能够不顾皇家威仪,任意地打破宁静,而她不会,她要让宣武帝的灵魂安安静静地远去。胡绿珠伸手制止了杨白花,她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小的金梳,从容理好发髻,然后伏在祭坛之边,端端正正地叩了几个头,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带着绛英和杨白花等人,转身离去。她知道,元怿和崔光等人都坛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大事在即,无论如何,她也要忍得一时的会稽之耻。高华,来日方长,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