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用自己手中的白子在案几上垒起了一个平台,她用右手的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唇角微微上弯,竟带了一丝澹然的笑意:“四王爷,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在太庙前再立起祭宫,再用两天时间,将祭宫修得极其奢丽壮观,然后,让皇上下诏,说只等高肇前来拜祭后,先帝的灵柩,才能送入景陵安葬。 太庙在城外,又是先帝的祭宫,高老贼肯定不会设防。 ”元怿的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出得高明。大司徒高肇和高皇后都是好名声、喜夸耀的人,宣武帝的棺椁等高肇拜祭后才能下葬景陵,这种备显身份重要的时刻,高肇决不会错过。月已偏西,一直守在建乐宫门前的崔光,才看见清河王府的三马安车辘辘离去。孤坐在车内的崔光,一边忖度着元怿的来意,一边命手下去门上通报他的到来。没想到,胡绿珠竟然亲自迎了出来。素面朝天的胡绿珠,穿着一身雪白孝服,全身没有一件饰服,神色镇定中略带哀婉,见了崔光,深施一礼,庄容说道:“上一回,先帝临终之事,妾身铭感五内……我们孤儿寡母,全kao了崔少傅才得以保全名位!”“胡贵嫔休出此言,”崔光谦和地回礼,说道,“这是国家大事,崔光为的是江山社稷,并非为了一家一姓之私。 ”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说完,胡绿珠和几个侍卫走在前面。 将崔光请入园中。正月地天空,闪动着无数流萤般的蓝幽幽的寒星,墙外隐隐可以望见邙山顶上的白色积雪。 建乐宫的园中,亭榭十分精致,处处都见匠心。崔光跟随胡绿珠走到一处小木桥边,只见桥边到处都是梅树林, 欹枝横斜。 浮动着一种幽甜的花香。林中疏疏地挂着几盏白色的羊角灯,指引着一条生满绿苔地青石小径。小径尽头。 是一间小小精舍,里面摆设十分简朴素雅,崔光知道,这就是建乐宫最秘密的书房:“梵音小筑”,是朝中不少重要大臣曾经出入地地方,他久仰此处,还是第一次进门。明间的一张桌上。 放着一盘还没下完的围棋,崔光扫了一眼那格局,已经看出是清河王元怿惯用的风格:“左右同型、棋走中腹、以扳对kao”,这当儿,叔嫂二人竟有这种好兴致对弈,到底是王者风度呢?还是不识忧患?崔光将视线收了回来,装作毫不在意,轻声道:“胡贵嫔。 臣今天前来,一来是为了酬答昔日的知己之恩,一来是为了与贵嫔娘娘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胡绿珠点了点头,扭脸吩咐道:“杨白花,你去门前守候,不要让别人进来。 ”“是。 ”穿着白色射箭服的青年侍卫答应一声。 转身离去。崔光一眼看过去,发现这姓杨地侍卫相貌俊美英伟,看上去十分眼熟,随口问道:“这人长得有些象平南将军杨大眼,是他家的子弟吗?”“是杨大眼的长子,现在是建乐宫的侍卫长。 ”胡绿珠微微一笑,崔光陡然惊觉,这个素来冷漠的女人,在提到杨白花时,竟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甜美柔腻的表情。他连忙垂下眼睛。 转移了话题:“娘娘。 今天早晨,已经命中书省草诏。 六百里加急送到陇中大营,命高肇火速班师。 ”“做得好!”胡绿珠赞道,“崔少傅,皇上有你这位辅阁大臣,可以高枕无忧了!”“承贵嫔娘娘谬赞,”因为胡绿珠到现在还没有拟好尊号,崔光只得仍然依照旧日的称呼,“娘娘,今天早晨大臣们在朝上议论,皇上年幼,国事必须由德高望重地亲王代摄。 只有这样,才能料理好先皇的身后事。 ”他没有说这是自己的意思,胡绿珠敏锐地听出了崔光的语气,低头沉吟不语。灯下,二十九岁的宣武帝未亡人看起来仍然清丽无比,她微微蹙眉,良久,才沉静地问道:“那么,崔少傅的意思呢?”其实,半个时辰前,她和元怿就朝里地官员动迁已经商量过了,觉得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候,必须要先做一个过渡性的安排,等局势平定后,再按自己的心意来升贬。过渡的人选,当然以那些年迈的素有威望的老亲王为好,他们商量的结果,都属意一直跟在东宫里的太子太保、高阳王元雍。元雍在宗室和朝野人望极高,性格平和,不恋权位,又对皇家忠心耿耿,以这样的人来出面料理政事、国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崔光并不知道他们秘商地事情,但他以一个擅长权术者地本能,也想到了这一点:“臣以为,为了弹压住拥有封国和兵权的宗室王公,为了收服那些势力雄厚地公卿和外任大员,必须推出一个先朝的素有才德的老王来领摄政事。 清河王虽然才高德厚,但究竟太年轻了,不足以压服那些资历深厚的大员和宗室……贵嫔娘娘,以你之见呢?”原来他是怕她提出元怿作“摄政王”人选,胡绿珠到此时才恍然大悟,点了一点头,道:“崔少傅说的是,妾身一个女人家,见识不出闺阁,还请崔少傅指点。 ”“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都是上好的人选。 ”崔光恭敬地回答。“哦……”这崔光的确是个人才,胡绿珠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声,装作思索片刻,点头道,“高阳王元雍素有才德,不如起用他,崔少傅,你看呢?”崔光一颗心落定,看来,元怿并不象外界所说,与胡贵嫔定有生死之盟,胡贵嫔根本就没有着力回护他嘛。崔光暗想,等到朝中形势安定后,以自己的才能、心计、手段和与胡贵嫔的密切关系,自己的位置、官诰只怕可以直逼元怿。“还有一事,也要请贵嫔娘娘定夺。 ”自延昌元年收受过胡绿珠的重礼后,崔光已经决意依附于太子的生母胡贵嫔,来取得自己的三公之位。“讲。 ”胡绿珠索性不再和他虚套客气。“太子既已登基,徇着旧例,应该为先帝的皇后上尊号。 ”崔光有些担心地看着胡绿珠的脸色,胡贵嫔和高皇后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她会不会在听见这句话后勃然变色、大发雷霆?女人,向来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毫无半点城府的。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胡绿珠竟然微微一笑:“那是理所当然,崔少傅明天就该代为草诏,尊高氏为皇太后。 ”真是个心怀广远的女人!崔光至此才产生了佩服之情,予舍予夺,深明进退之礼,高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将来,大魏后宫最尊贵的称号,非她莫属!“还有一事……贵嫔娘娘虽然身为太子之母,但一时还无法取得尊号,望娘娘见谅。 ”崔光索性挑明自己的想法。“那当然,”胡绿珠仍然毫无怒容,“后宫三百嫔妃,若都上起尊号来,只怕一年时间都办不完,小小一个贵嫔,原本没有上尊号这个道理。 崔少傅,你我相知已久,妾身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崔少傅一定能够办到。 ”“娘娘请讲。 ”“我要回宫去亲自照料皇上的起居,他毕竟只有六岁。 ”胡绿珠的态度十分从容,完全是一派慈母的姿态,“六年了,我一直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崔少傅,请你成全。”崔光不由得更生出一层惺惺相惜之情。这个胡贵嫔,她真是天生的政客,她的要求完全合乎情理体制,但就在这个小小的愿望中,她已经得到了最接近皇权的机会——只要将六岁的皇上掌握在手中,朝中还有谁是她的对手?“娘娘所求甚微,臣当倾力经营。 ”崔光一诺无辞,看了看窗外寒冷的夜空,北斗阑珊,已经是深夜了,“臣要回奏的事都已说完,娘娘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尽管吩咐。 ”“我没有别的事了。 ”胡绿珠站起身来,问道,“当今的急务,就是要摄政王元雍从速下诏,斩灭老贼高肇……对了,高肇几时回京?”“他已经在路途之上,依着驿差递来的消息看,最多两天后,他就该全师而返。 ”“哦。 ”胡绿珠伸出手去,道,“崔少傅请,妾身当恭送少傅出宫。 ”崔光再三辞谢,胡绿珠仍然将他送至宫门前。 目送着崔光的双马安车消失在山道上,胡绿珠疲倦地转过脸来,叹道:“白花,我真想掩上山门,在这里读经弹琴以终老,可惜,一入红尘,身不由已……”年方二十的杨白花,看着她满脸深忧,极想上前扶持她一把,甚至……将这个瘦削动人、成熟艳丽的贵妇拥入怀中。但是他既不能,也不敢,只能手扶腰剑,站在梅林的白色羊角灯下,轻声回答道:“娘娘,如果你想清静,等情势稳定后,臣陪同你去南朝的地方,微服游玩。 听说,建康、姑苏、杭州,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胜迹和风景,与北国风情迥然不同……”胡绿珠站在小木桥的桥头,在星光下缓缓地背过了身,长叹道:“白花,我已经骑虎难下……再也不会有那样一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