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一顿满溢亲情的晚饭,杨白花便收拾东西回宫了。潘夫人自是依依不舍,将他直送到府门外,嘱咐了又嘱咐,这才手攀门扇,望着杨白花的宫车消失在巷道口。杨白花的车子刚刚转到禁城边的驰道上,但听一入夜就悄无人行的驰道上,响起了一阵疾如风雨的马蹄声。两个哨探打扮的武官,各骑着一匹快马,手卷令旗,旋风般从杨白花的安车旁驰了过去。 老于军伍的杨白花知道,这是六百里加急的传令使,而且,这两个武官的服色是荆州的,一定是杨大眼的荆山大营派人送来了紧急军报。他心下着急,刚准备入宫探听虚实,却见这两个武官并没有驰入宫门,而是向着禁城西侧的巷子里急驰而去。杨白花知道,那边是清河王府,他心下惊疑不定,有什么密报,杨大眼不先禀报胡太后,而是直接给元怿送信呢?直到走进崇训宫时,杨白花还在不停地猜测。胡绿珠正在清凉殿里批阅奏折,她的眉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时地停下笔来,长叹一声,单薄的肩膀,似乎无法撑起这副宣武帝遗下的重任。元诩和建德公主这对姐弟也在殿里,这两个孩子倒是毫无心事,坐在一角笑嘻嘻地打围棋玩。姐弟俩都颇得乃父真传,下得一手好棋。 元诩的棋艺出自太子少傅崔光,又经清河王元怿**,虽然年幼,已经能与建德公主相抗。“太后陛下,不知何事让太后如此烦扰?”杨白花走近胡绿珠身边。 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本来就不通政务,虽然看到心爱地女人被这些繁琐冗杂的国事烦扰,却也无法为她分担一丝一毫。 有时候,心下不由得抱愧。倘若他能够率领大军。 攻打南朝疆界城池,这种攻城陷地的事情,还算是杨白花的长项,可一旦听到如何将崔家和于家这两个权臣的力量相制衡,如何在重用宗室的同时,又能够妥当地抑制宗室,不让宗室亲王们奢糜太多。 不至于重现当年宣武帝刚登基时洛阳城那种纸醉金迷的**侈世风……这些,杨白花统统束手无策。有时候,他明明看着清河王元怿和胡绿珠二人对席畅谈,谈到兴浓处,互相击节赞叹,他却根本无法cha上半句话,心下又难堪,又难过。当真地。 自己成了个令洛阳城里百姓鄙薄的小白脸,成了个除了漂亮脸蛋外一无所能地软饭男,只能辱没武都王杨家的祖先,败坏镇南将军府的名声么?甚至让父母兄弟都要为自己蒙愧?他多么想也能为心爱的女人出谋画策,让她知道,杨白花并不只是个莽夫。 并不只空有一腔对她的痴情啊!胡绿珠当然不知道他心里有这么多想法,她放下手中的奏折,心事重重地叹息道:“三天前,淮南大雨,秋水暴涨,而南梁有浮山堰之利,南岸固若金汤,我们大魏的寿阳城,只怕保不住了,唉。 朕不该只一昧听信四王爷地话。 他上个月巡视过寿阳城后,说浮山堰根本无法倒灌淮河北。 让城中的百姓一个都不要搬走……”杨白花认识胡绿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质疑元怿的声音,从前,在太后心中,清河王元怿似乎是神一样的人物,他不管做什么都是英明果睿的决定,不容旁人置疑。杨白花心下暗喜,虽然明知道自己这种嫉妒和幸灾乐祸的心态很不光明磊落,可杨白花仍然有种抑制不了的高兴。杨白花连忙接口道:“是啊,臣在那里的时候,就建议父帅在高坡地上多搭建窝棚,囤积粮食,一旦淮河发大水,好让寿阳城地百姓都连夜搬迁出来,有个地方落足。 倘若一昧托大,不事先做好准备,唉,这水火无情,不知道有多少家百姓,会人财两空、家破人亡啊!”杨白花的话,让胡绿珠更加心烦了,她在殿内徘徊片刻,吩咐崇训宫女官绛英道:“速宣清河王晋见,让他摘了冠冕,负罪来见朕!”绛英一愣,一想到是杨白花刚才那番添油加醋的话影响了胡太后的心绪,不由得向杨白花狠狠瞪了一眼。她知道杨白花为人不错,心地算得上忠厚,但这孩子仗着太后的宠爱,竟然敢跟绛英最心仪的王爷作对,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他以为胡太后和元怿只是君臣关系这么简单吗?他以为胡太后可以随便处置元怿吗?大魏地军权,总操于元怿手中,胡绿珠这次顺利挤掉高太后,扫除高家的势力,还不是kao了元怿?就算元怿想夺走侄儿元诩的皇位,纵观洛阳城,又有谁能说半个不字?只是由于元怿的谦卑,胡绿珠才能在皇太后的位置上坐得如此稳当。但这是胡绿珠的吩咐,她也无法违抗,绛英刚刚应命要去,却见刘腾匆匆忙忙进来,禀报道:“刚才太后宣谕的太尉崔光已经来了!还有清河王元怿,在宫门处求见!”“赶紧让他们都进来!”胡绿珠掷下手中的笔,迫不及待地吩咐着。崔光不但是当朝太尉,也是胡绿珠一向倚仗的智囊,刚才她一听到淮河秋水泛滥成灾,就有点慌了阵脚,连忙命人去请崔光来商量。崔光躬身走进殿门,脸上也是一副抑郁之色。此刻,崔光心中很是气恼,虽然胡绿珠一登上执政之座,就给了他很高的封爵和赏赐。 还让他一下子从太子少傅这种塾师般地角色连越数级,成为当朝三公,但他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元怿势力强大。而根本地原因呢,就是胡太后对他缺乏对元怿的那种信任。就说淮堰这件事吧,淮堰一直修了四五年。 今年终于合龙,难道北朝不应该提高警惕。 好好准备一下,给南朝来个空城计,让南朝地什么淮堰倒灌之计只能淹没一座空城吗?胡绿珠这个女人,却总是对元怿言听计从,元怿胡说八道一番“寿阳城固若金汤”,胡太后居然就信以为真,派了几次使臣去安抚寿阳百姓。 让他们不要畏惧南朝浮山堰,仍然好端端在那里男耕女织,装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给南朝的萧衍老儿看。现在好了,秋雨连绵,淮水暴涨,据当地人说,水势为二十年来罕见的大水,寿阳城还能坚持几天?只怕就在他一脚踏入崇训宫地同时。 已经有无数寿阳子民被洪水卷走了妻儿老小还有多年辛辛苦苦积累的财富,只怕寿阳城里地惨叫声已经沸反盈天,无数具尸体横卧在潦倒的泥水里了!“陛下,”崔光谢过座,垂泪道,“老臣早就劝告过陛下。 淮堰之事,非同小可,南梁前后花费了二十万人工、数千万钱、三四年时间才克完成的淮堰,堰底沉入九万斤冶铁,牢固度堪比长城,陛下怎么能听从四王爷这种不负责任的意见,让寿阳城和荆山大营毫不为之准备呢?倘是南朝关防,这次仗了淮堰之利,还可以高枕无忧,可我们北朝这边的河岸。 从来都只是沙土长堤。 水势一高,根本就抗衡不了几天。 ”“那依崔大人之见。 朕该如何处置呢?”胡绿珠也有种束手无策的惶恐感,是的,殿上群臣,除了元怿外,没有一个人不让她撤出寿阳百姓,可她就是没听,就是把元怿一个人地意见当成了玉旨纶音,现在好了,事实狠狠地给了她一击。到了这时候,局面如此,情势危急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可想?事先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危亡关头才向他求助,当他是什么?崔光心下暗骂一声,面上犹自从容应对道:“陛下,如今只能先做好缮后之事,先命杨大眼的荆山大营帮城中遗存百姓逃出寿阳城,然后再调集南部数州的兵力,赶紧去抢险救灾要紧,秋水一过,必然瘟疫丛生,寿阳百姓冬天乏粮,一定会逃到洛阳城来乞食,陛下要赶紧派人建粥厂、缝棉衣,把这个冬天应付过去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见他说得镇定,胡绿珠“唔”了一声,心下平和多了,她刚要开口命禀笔太监草诏,忽听得殿门口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臣说过,寿阳城固若金汤,太后陛下,为什么要去缮后?有什么必要缮后。 ”来者正是清河王元怿,只见一向讲究仪表的元怿眼圈发黑,连玉版腰带都束得歪歪斜斜,发髻也显得蓬乱,显然,他最近很是劳累。“四王爷!”胡绿珠气恼地一拍桌子,在淮堰这件事上,她上够元怿的当了,再也不想被他这样欺骗下去,“淮河秋水泛滥,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固若金汤,朕要你即刻派兵前去加固城池,将百姓迁到安全地带,一一安抚妥当,并加强关防,防备南朝乘乱入侵!”一个多月前,胡绿珠便已上了尊号,她行文说话都以“朕”自命,如今,她已是事实上的大魏天子,离她在北邙山顶许下志愿地那一夜,不过是八年时间。一旁的崔光,也冷冷地道:“四王爷,这件事情,殿下难辞其咎,南梁用了十年的水灌之计,我们有十年的时间可以防备南梁筑堰成功,先帝爷在时,每年都要派遣大股部队,前去扰乱敌人的筑堰工程,可今年夏天,殿下对太后说,南朝筑堰,只会是一件劳而无功的事情,所以太后陛下撤走了荆山大营地一半多军队,将杨白花等将领调回京师,以至于让南朝的浮山堰在今年夏天成功合龙,莫非殿下想逆行倒施,助南朝一臂之力吗?”这个指责太沉重了,杨白花不禁有些同情地望着元怿,他很想知道,事到如今,向来以才德过人闻名北朝的元怿,会怎么应对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