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上,回荡着胡太后一个人的声音,显得威严而沉痛。“元愉之案,朕以为,他一半是被人陷害,一半是出于负气和无知,连先帝都赦之不究,朕为什么还要令他的儿子们至今流落在冀州的巷闾?元愉的长子,今年才十三岁,十年前他父亲逆反之时,他还未通人事;元愉的四子,是个遗腹,还未出母体,已成失怙之人,岂不凄惨?一般都是神元皇帝的血胤,教朕怎么忍心?何况,先帝生前屡有赦免元愉之意,朝中却无人应合。 今天,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多说了!”几个刚才还恳切进言、不想为元愉平反的上卿,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再与胡太后较真了。胡太后神情肃穆地吩咐道:“即时起诏,追封元愉为临洮王,四个儿子和李妃全都返回洛阳旧宫居住,旧宫在一个月修缮一新,王位由其长子元宝月承袭!”殿上不由得起了阵**,清河王元怿的眼中泪光晶莹,十年了,他终于能再看见自己的亲侄儿,看到旧日的四王府有了人烟,看到自己那书生气十足的痴情弟弟被赦免平反……胡绿珠是个敢作敢为的至性女人,她至今都在深深地同情着元愉与歌女的骇世恋情。这番恩荣让洛阳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久,就在元宝月兄弟被隆重地迎接回洛阳城的那天,胡绿珠却匆匆从宫宴上离开了。一直静静观察她地元怿有些惊讶。 在接到一封由刘腾转达的信件后,胡绿珠的脸色铁青,既怒又惊,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元怿知道,杨白花已经从荆州回来了,不但带回了潘夫人的空棺,还带回了一颗陡然间沧桑了的心。对杨白花的家事。 元怿十分同情,但他也无能为力。 这是杨家地家事。春柳郡主虽然霸道、自私又疯狂,可她已经成了杨大眼明媒正娶的夫人,杨大眼对她言听计从。 就算是胡绿珠,贵为太后之尊,她也无法除去元朗儿,无法为杨白花地母亲报仇雪恨。胡绿珠匆匆驾车来到镇南将军府,随着潘夫人的离去。 镇南将军府似乎也一下子败落了,门前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门子。绛英将胡绿珠扶下车来,胡绿珠扔下身上的长氅,大步往内院走去,内院里也人丁稀少,只有杨大眼的三儿子杨曾锋在倚着门发呆。他一眼望见胡绿珠竟不待迎见便进了内院,连忙迎上前去,单膝跪下。 见礼道:“臣杨曾锋叩见太后陛下!”“免礼!”胡绿珠挥了挥手,皱眉问道,“白花现在怎么样了?”“大哥已经两日不进水米了……”杨曾锋的眼中泛着泪光。“太医院的人都来过了吗?”昨天胡绿珠就想过来探望杨白花,可是几个御史台地人一直在廷上激辩当年京兆王叛乱的事情,让她无法拖身,“看了是不是有什么重病?”杨曾锋忍不住抽泣起来。 几天前,他刚收到父帅杨大眼病危的消息,老二杨秋原已经急驰往荆州大营,准备去给杨大眼侍候汤药,由于杨白花生病,杨曾锋只得在洛阳城守住大哥,丧母不过半年,父帅又已不治,大哥伤恸过度,陷入抑郁之中。 让还不足二十岁的杨曾锋不知道如何是好。“萧太医来看过了。 说大哥只是悲痛过度、心力交瘁,休息一下就好。 已经命厨下煲了汤,可大哥一口也不肯喝,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娘的房间里发呆。 ”“哦,知道了,你下去吧。 ”胡绿珠心下凄然,心上人如此痛苦,她却只能束手无策,这让她多少有些鄙视自己。是的,自己是北魏的女主,可自己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帝王,不敢为杨白花而滥用权力。胡太后已经听人传说了元朗儿地人品和作为,却既不能下诏怪罪元朗儿,也不能为潘夫人平反她的冤屈,如果潘夫人是被别人陷害的,胡绿珠还能为潘夫人作主,可潘夫人是被自己的丈夫杀死并休妻的,她几乎无法为潘夫人正名,就像汝南王妃赵氏她们一样,尽管潘夫人们生活在相对自由一些的北朝,具有出色地才干,可这些女人仍旧是丈夫的附属品,要打要杀,大权都控制在丈夫们的手中。她走进潘夫人的房间,里面点着几枝影色惨淡的蜡烛,烛下的杨白花发髻散开、胡须很长,显得清瘦、呆滞而邋遢。胡绿珠不禁鼻子一酸,与杨白花在一起,都快有十年时间了,他在她心里,似乎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兄弟,总是目光纯洁、笑颜明朗,可现在呢?从前那曾经让她心醉的单纯而灿烂的笑容,再也不会出现在杨白花的脸上了。“白花,来,喝几口汤。 ”胡绿珠接过侍婢端来地汤水,打算亲自喂他。可杨白花没精打采摇了摇头,没有接受胡绿珠地这番好意,总算开口说了句话:“谢陛下好意,白花……喝不下。 ”连他曾经最亲最爱的胡绿珠,都不能让他恢复生气,胡绿珠心下更是恨春柳郡主入骨,这个贱人,她得不到杨白花,就不惜拉着杨白花一起死,要不是杨大眼已经只剩下一口气,胡绿珠真打算逼着杨大眼休妻。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疾驰而来地马蹄声,杨曾锋迎了出去,却见四名身穿孝服的荆州亲兵神色凄怆,直奔入杨府,在阶下跪禀道:“大公子,三公子,二公子写了急件来,大帅已于三天前身故了!”跟着又是一阵车声。 却是清河王元怿进来,他脸色沉重,在院子里禀报道:“太后陛下,刚得了消息,荆州刺史杨大眼前日病故,臣已派了齐州刺史元顺前去暂时接任,唯有杨大眼遗下的平南将军大印。 还没有人接管,臣请问太后陛下。 杨大眼三子当中,宜派谁接管将军印?”这两个消息竟让杨白花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仰脸望着胡太后,冷笑道:“原来真有天意,我三天前梦见我娘来跟我说,她要向杨大眼索命,要让这个绝情忘义地匹夫为无辜被杀被休的娘以命相殉。 原来这是真的,哈哈!”胡太后见他不悲反笑,倒是心里一惊。杨白花从不是这样一个冷面冷心的郎君,她喜欢的,也正是他的毫无心机和单纯明朗,这番变化真令她吃惊不小。“唔,杨白花是杨大眼的世子,就让他去接管平南将军印吧。 ”胡绿珠摸了摸杨白花地那头乱发。 叹息一声,回答元怿。杨白花兄弟二人到了荆州行营时,那位黑面的齐州刺史元顺,也已经到任。元顺对杨白花一直不大客气,元顺自己既是宗室子,又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地。 表面耿介刚直,内实孤傲狭隘。 他只知道杨白花是胡太后的情人,却从没见过杨白花的真实战功,心里又轻鄙杨白花只是一介武夫,所以一向看轻他。这次杨大眼身故,朝廷必然会选派一位新的荆州刺史,如果当官不过一年的元顺能够顺利接任,那将来进入三公之列,也就不是梦想了。元顺和杨大眼一样,都是庶出。 在王府一向受尽冷眼。 这次升任齐州刺史后,兄弟们都改颜相敬。 如果能再提拔成荆州刺史,那些从前狗眼看人低的兄弟们,还不得天天跟在他后面低声下气、拍马逢迎?仅是想到这样一种可能,元顺就觉得心中大慰。可是杨白花也是荆州刺史之职的有名竞争者,以才华而论,据说杨白花曾被宣武帝亲自封为“大魏第一勇士”,又是将门世子;以亲疏而论,杨白花是胡太后地枕边人,圣恩浩荡;还有最不利的一点就是,杨白花不但是已故荆州刺史杨大眼的世子,而且他自幼生长在秦州、荆州一带,在这里作战多年,又曾带重兵驻扎在淮河地区,对这里非常熟悉。正在他心烦之际,堂妹元朗儿求见。元顺当然也不喜欢元朗儿,在他没有当官的那些年,元朗儿的眼中根本就像看不到他似的,是的,她年轻漂亮,又是中山王的掌上明珠,同是亲王之子,他们俩兄妹地境遇相差何止万里。可现在不同了,穿着一身白色孝服因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的元朗儿,侧身坐在椅子上,用一种哀求般的口气对元顺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想当荆州刺史,妹妹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你也要帮我对付杨家那三个儿子。 ”她的话让元顺精神一振,他知道元朗儿所言不虚,身为杨大眼的遗孀,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地。“你打算怎么帮我?”元顺见四下无人,不再绷着脸,装出一副清高严正的模样,推心置腹地说道,“听说杨家那三个儿子,个个都不输于杨大眼,要是硬打,我可是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我到荆州才几天,荆州大营的军兵,哪会真的听我号令?”元朗儿妩媚地一弯唇角:“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大哥,你放心,妹妹有必胜之道,只是事成之后,你的奏章,一定要按我的意思去写。 ”“必胜之道?”元顺一扬眉毛,不大相信地质问道,“杨白花兄弟马上就要到了,他是平南将军的世子,名正言顺可执掌帅印,你能拿他怎么办,告他谋反吗?他是胡太后的情人,相守十年,圣眷正浓,又从无野心,谁会相信他要谋反?”元朗儿款款站起身来,显出了孝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她轻抚小腹,冷笑道:“平南将军地大印,可轮不到杨白花来掌管!”她地声音很轻,可元顺却听得出其中咬牙切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