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缓缓行进,前面放着四面黑底金字的竖匾,全是杨大眼生前的封号和美誉,“平南将军”、“武威荆南”、“荆州刺史”、“光禄大夫”。暮色已浓,这位曾经名震一时,被称为“北朝第一将”、“千载一将”,被人们视为比三国关羽和张飞还勇猛的将军,正在棺椁中安睡。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曾经在荆州留下过赫赫威名。“停车!”杨白花兄弟在城门前叫住了运灵的队伍。带队的头领有些惊讶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来到杨白花面前:“大公子,你还有什么吩咐吗?”“把我父帅的棺椁打开!”经过一天的折腾和奔波,杨白花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他来不及分析杨振天的话,只觉得杨振天说的确实有理,倘若平南将军印就这么不见了,杨白花将无法顺利接位平南将军之位,扶柩归乡之后,入土仪式和亲朋吊祭、居丧至少也要三个月的时间,然后他才能回转洛阳城,向胡太后和清河王元怿申明平南将军正印丢失的前后经过。在北朝,丢印不是一件小事,要吏部和御史台多方对质,才能宣告无罪,如果不能说明原因,甚至会被剥夺官爵。平南将军是一方重镇,在大魏的重要性,可与六镇相比,权力比一般的亲王也不逊色,可以说。 这个位置几乎能与当朝的领军将军平起平坐,如果就此将杨家地平南将军之位落入元朗儿腹中那个野种的手里,将是比潘夫人冤死更让杨家蒙羞的事情。所以情急之下,杨白花迫不及待地想拿到帅印。可面前的小头领显然被他的要求吓得目瞪口呆:“大公子,这……这……这怎么使得?”“我说使得就使得,快开了棺椁,我要拿到平南将军印!”杨白花睁圆双眼。 怒吼一声。杨秋原和杨曾锋兄弟,向来唯大哥的命是从。 此时父帅已经死了,长兄如父,更是把他的话当作圣旨,索性上前去,两人合力,推开了外椁上地盖板,里面的黑漆棺材早已用木楔钉合。 杨秋原拔出剑来,撬开了内棺一角。护灵地士兵们围成一圈,但他们一个也不敢上前阻拦,本来杨家三兄弟就算得上他们的主人,虽然这行为太耸人听闻,可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杨白花走上前来,棺内铺设着厚厚的丝幛,已入棺三天的杨大眼。 由于口中含了寒玉,加上名贵的金樨棺木散发着特殊气味,所以尸身并未腐败,仍和生前一样,虬髯暴张,五官鲜明。 杨白花并未见到父帅最后一面,此刻相见,伤恸连心,少年时,父帅曾经对他们兄弟疼爱备至,而等他们一一长成,曾经英武过人的父帅却突然自毁家室,杀妻弃子,只为了得到那个长着如花之貌的元氏女为妻。杨白花拭了一把泪水,他地视线清晰起来。 杨大眼尸体周围只有两把随葬的长剑。 别无珠玉,更别提什么匣子了。 但他寿衣旁边堆满了丝绸布帛,看不清身下有什么东西。“大哥,怎么办?”杨秋原和杨曾锋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杨白花的头脑里也是一片混乱,难道说,杨振天的消息不准吗?可他说得那么言之凿凿,杨振天在杨大眼身边十年,为人忠直,是荆山大营里最让杨白花相信的人了,他怎么会骗自己呢?既然已经打开了杨大眼的棺椁,也只有拿到将军印,才算有个交代。元朗儿逃走之后,他们三兄弟曾将元朗儿的卧室翻了个底朝天,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元朗儿是仓皇出逃的,随身什么东西也没带,既然这个印盒不在元朗儿房内,又不在荆州刺史公署,那么,杨大眼地棺椁,的确是个令人意想不到又十分妥当的地方。也许元朗儿以为杨白花根本就不敢打开杨大眼的棺椁,这样,就可以把平南将军印永远埋葬在地下,直到她肚里的孩子出生。 而杨大眼生前已写下正式文书,将潘夫人休掉,那么,只有元朗儿肚里的所谓“遗腹子”才算得上是嫡生子,杨白花兄弟,会因为沦为“庶生子”甚至“私生子”而失去侯爵和封邑。杨白花咬着下唇,一伸手,将杨大眼已经僵硬地尸身扶了起来,旁边的士兵们已是惊呼连连,小头领上前拦阻道:“大公子,大帅已经入土为安,还请大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杨白花也自知此举有点骇人听闻,好在此处街苍僻静,他对拿到将军印又很有把握,便一把推开那个头领,怒吼道:“这是杨家的事,不要你管!”杨秋原和杨曾锋抢上前来,摒开众人,将杨大眼的尸体抱出棺外,杨白花这才xian开棺内的丝帛,逐一搜检。令他失望的是,棺材里根本就没有平南将军印的影子!杨振天为什么要骗他?还没等杨白花想清此事,只听得巷口一片呐喊声,马蹄声密如急雨,一群声音高叫道:“快拿住这三个忤逆不孝、胡作非为、胆大包天的东西,押入大牢!禀报朝廷!”杨白花兄弟同时扭过头来,只见巷口被火把照得通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官兵,全是元顺从齐州带来的手下,他们一个个披坚执锐,显然不是仓卒而来。“杨振天!你敢骗我!”杨白花明白自己中了人家的圈套,虽然他对这个突然变节、陷他于绝境地杨振天恨之入骨,但他更恨自己地鲁莽和冒失。 就算断定平南将军印在杨大眼棺内,他也可以等待一个有利地时机再来启棺寻印啊!环视围困他们地军兵,杨白花找不到杨振天的影子,只有长着一张黑脸孔、表情冷傲的元顺纵马迎了上来:“杨白花,我本以为你是个出众的英雄好汉,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不但丢失了平南将军的大印。 还迁怒旁人,擅杀妹夫赵延宝。 加害你地后母元夫人,现在居然还发掘你父帅的尸体,杨白花,你这些骇人听闻地行为,要是传到了太后耳朵里,就算她能原谅你,你还有面目能重返洛阳城吗?”元顺的话像晴天霹雳一般。 令这几天总是神志昏沉的杨白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啊,他沿着人家设的圈套钻了进去,却没想到,这些事情的后果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杨白花将永远也回不到洛阳城了!他不能让他心爱的女人为他承担那么多的责任和非议,不要说胡绿珠现在还只是个位置谈不上有多稳固地执政太后,就算她真的已经控制住朝中所有的大臣。 让他们都俯耳听命,她也控制不了民间沸腾的物议啊!“你想怎么样?”杨白花头脑一片茫然,面前这个黑脸刺史的态度和昨天已经迥然不同。从元顺这么恰到好处地拿捏住时机,包围了自己兄弟三人,杨白花就知道,元顺。 还有杨振天,肯定都与元朗儿沆瀣一气,他们到底有什么图谋?想置自己于死地?这恐怕很难,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平南将军的世子,更没有做下什么犯了死罪的大案,何况,胡太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杨白花去送死。“我想怎么样?”元顺眯着眼睛,拨马盘旋了片刻,他其实对杨白花兄弟并无恶感。 相反。 对为人跋扈、心如蛇蝎的元朗儿,元顺倒有几分望而生畏。 但荆州刺史这个显要官职,对曾经有过辛酸童年地元顺来说,还是太具有**力了,“杨白花,如果你束手就擒,我就将你的所作所为写成奏章,一来送呈太后陛下,二来布告天下,那样的话,整个大魏都会知道,太后陛下最宠爱的将军,是一个胡作非为、忤逆不孝的人……太后要为你承担多少来自民间的非议和大臣们地攻计啊……”元顺故意说得非常惋惜,他挥了挥手,围住巷口的大军闪成两列,留出了一条可以让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杨白花恍然大悟,原来,元顺是想借助元朗儿的力量,将自己挤走,好顺利当上荆州刺史。他们勾结在一起,只是想将自己逐出大魏?杨家本来就是南朝将领,在南朝为官的时间,比在北朝当官的时间长得多,他并不担心凭自己三兄弟的这身武艺,会找不到一个收留他们的地方,只是,他为什么要好端端地离开大魏,离开洛阳,放弃杨家世袭的爵位?离开自己心爱的女人?元顺看出了杨白花地犹豫,这是最有利地时机,他不想让杨白花再留有思考的余地。“上!”元顺断然吩咐。数千军马一拥而上,一群手持长槊地步兵,冲了出来,弓箭后在其后控弦欲射。“大哥,怎么办?我们跟他们拼了,回洛阳城去,将这件事一一禀明太后陛下!“杨曾锋急切地问道。有一刹那,杨白花真想按他所说的去做,然而,一想到胡绿珠将会为他背负那么多指责,他就觉得心上扎满了芒刺。是的,元顺说得没错,大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就算胡太后能想办法赦免他发掘父尸、丢失将军印绶、擅杀郎官赵延宝、加害后母的种种不孝事情,他也不愿在众人鄙薄的目光中沉默地生活下去,他不能,他的幼弟们更不能!杨白花把心一横,望着洛阳方向叩了三个头,心下含泪默念:“绿珠,来生再见了!”便夺衣而起。三兄弟将杨大眼的尸体簇拥在马上,一齐持大槊上马,挥槊激战,元顺的手下本来就没有斗志,见了三人势如疯虎,同时发一声喊,乱成一团。乱军直将他们追出荆州城门。在荆州城下,杨白花往城头连射三箭,箭箭都穿透厚重的城砖,直钉在城门的青石匾额上。荆州的官兵,向来知道杨白花的武艺出于杨大眼,而胜过杨大眼,实乃北魏第一大将,只是从无机会建下赫赫功勋,何况杨家兄弟都悍勇绝伦,谁敢不要性命去追赶?夜色中,杨白花将杨大眼已散发出气味的尸体横抱在怀,三匹马穿过沉沉黑夜,飞一般往东边南梁的城防驰去。江声呜咽,似乎是胡绿珠的泣声。然而,杨白花已经无路可回头,此生,他都无法再找到重返洛阳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