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六镇骚乱,完全是削减兵饷造成的,臣以为,不必听信尔朱荣的煽惑,急着发兵去六镇。 ”元怿平静的声音,让胡太后心中安定了许多。看来这次骤然削减六镇的兵饷,是有些冒进了,这几天,不但六镇那里的告急信如雪,连一向唯唯诺诺的御史台,都进了不少言辞激烈的弹章,其实大魏并不缺钱,胡太后在位执政这几年,大魏境内风调雨顺,柔然的两次入侵,被六镇兵马击退后,也一直没来犯边,国帑充实,王公大臣们纷纷斗富,比宣武帝执政时期还要富裕,大魏积孝文帝、宣武帝两朝的文治之功,已经到了盛世。可胡太后仍然觉得钱不够用,建造永宁寺,前后花费了她数千万金,而维持这个有着几千间僧舍和上万名僧众的大丛林,则需要更多的钱。更何况,由于历代魏帝都崇佛,几十年来,北魏境内,大小寺院已建造了一万多座,每个州县的寺院都奉旨建造了浮图塔,由于僧尼们不必交租税,还能由庙产和皇家供奉来养活,一些善于钻营的百姓纷纷出家,有的甚至全家都剃度了。如今,北魏的和尚尼姑已有将近二百万人,平均每三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出家人,经营这样一个佛国,没有足够的钱哪儿行。“好,就依卿等之见,朕暂时不削减六镇兵饷,并加紧催制今年的寒衣。 送往边关。 ”胡太后只能屈服,虽然是个才智足够出色地女人,但胡绿珠并不喜欢战争,也不擅长战争,六镇的实力她是清楚的,就连宣武帝当年,也只能向六镇让步。 还以生下太子为条件与六镇妥协,她这次的确太冒失了。“母后。 为什么不准尔朱荣领兵平乱?”身侧,突然响起了一个有些细弱却很冷静的声音。不仅胡太后一怔,连元怿和崔光等人都呆住了。说这话的是小皇帝元诩,四年多来,他除了看着胡绿珠的眼色宣布升朝退朝,从来就是个哑巴一般地摆设,没有人在意过元诩的看法。可是今天。 他居然提出了不同意见!元诩与尔朱荣亲近,是众所周知地事情,尔朱荣这个藩王,和尔朱川以前的那些藩王都不一样,他格外热爱洛阳,有事没事就往京里跑几趟,每次来,都会给元诩带来不少新鲜玩艺儿。 什么尔朱川产的紫色小鹿,民间艺人制作的草编,从乡下搜罗来的诸葛亮“木牛流马”,让一直生活在孤寂中的元诩对这位小藩王另眼相看。这次六镇骚乱,尔朱荣跃跃欲试,数次上表。 要求领兵前去平乱。说实话,元怿不是怕小舅子没有跟六镇作战的实力。契胡人悍狠异常,如果是摆开阵势决一死战,六镇兵不见得就一定能够取胜,元怿怕地是这位总想引兵入京的尔朱荣,就此找到了攀附兵权、增强势力的理由,倘若尔朱荣能够为朝廷征讨成功,这位契胡部落的美男子王爷,将成为洛阳最有势力的权臣,那他对元氏宗室的威胁。 将比六镇兵更厉害。说白了。 六镇兵只要好好安抚一下,还会忠心于朝廷。 而尔朱荣呢?他多年来一直努力和朝中权贵结交,又这样想讨小皇上欢心,其志如何,令人难测。胡太后和元怿对望一眼,互相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惊愕。胡绿珠绷起了脸,厉声道:“谁说六镇乱了?谁说六镇不听朝廷的话了?尔朱荣妄加指责,是想挑拨朝廷和六镇之间地信任,以便乘间渔利,皇上,你年纪幼小,还没到亲政的年龄,不懂的事还多呢!以后在朝堂上,陛下只须用心倾听,不得随意提问。 ”元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刚才的话只是冲口而出,没想到会招来母后这么严厉的指责。也许,是他沉默得还不够。“退朝……”元诩地声音显得有气无力。这天的下午,胡绿珠才发现,元诩真的已经长大了。秋日的天空,飘着几丝细雨,胡绿珠沿着崇训宫的后院步道,向小皇帝元诩所住的西林园显阳殿方向走去。一阵笑语喧哗声传来,随着年龄增长、性格越来越严刻的胡绿珠不禁皱起了眉头,冷冷地自问道:“是谁敢在深宫中这么肆无忌惮地调笑?”显阳殿里,四个守门的宫人见了她,连忙要进去禀报皇帝,胡绿珠厉声喝止了她们:“住着!朕要见皇上,还须经通报吗?”她带着大群女官、内侍、侍卫,xian帘往殿内走去。显阳殿原是先皇宣武帝最常住的地方,胡绿珠唯一的儿子、当今皇帝元诩就位以后,一直住在这里。 显阳殿前年刚经扩建,前后一共六进,每进十间,堂宇宏丽,周殿四注,复殿重敞,宏壮高显,美仑美奂。胡绿珠因为政务繁忙,一年中也到不了这里两次,平日她与儿子见面说话也少,小皇帝元诩入宫请安时,胡绿珠大多时候只顺口问问他地功课和身体,便让他回去了。临朝专政四年,胡绿珠几乎没让小皇帝过问政事,一来是儿子太小了,书本还没有读破几本,哪里有什么治国能力?二来胡绿珠长期以来处理政务以果断、快速、雷厉风行闻名,素有“捷才”之称,但另一方面,也养成了她刚愎自用、擅断独行地风格。有一次,小皇帝在修建太学的奏折后批上了自己地意见,竟被胡绿珠割去了纸面,将他叫到崇训宫面责了一番。 甚至怀疑小皇帝是受别人唆使,将太子少傅削夺了三个月的俸禄。刚刚走到显阳殿正中地一间暖阁,胡绿珠已经听见了儿子元诩的声音:“众爱卿平身,赵爱卿所见高明,着晋爵一等,加三百封邑。 诸位爱卿,还有本奏吗?”胡绿珠大惊失色。 这是谁敢越过她向小皇帝奏事?难道说,真如外界传说。 小皇帝已经向大臣们表达了自己想亲政的愿望,并且得到了大臣们的拥护?她心念电转之际,却听到一个娇媚清脆的声音含笑奏道:“皇上,臣有本奏……”一语未毕,这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胡绿珠听出来,这人竟是小皇帝元诩身边最得力的宫人潘彤云,今年十四岁。 相貌甜美动人,做事极为伶俐。胡绿珠满腹狐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隔窗向屋子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胡绿珠不禁双目喷火,愤怒莫名。屋子里,小皇帝元诩高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下面。一大群宫女、小内侍和侍卫分站成两排,手中捧着各色玉笏、象牙笏,举动进退,完全按照朝礼,看来,这里绝非第一次做临朝听政的“游戏”!小皇帝元诩虽然只是个十岁地孩子。 但面容端肃,大约因为天天要注意临朝听政的礼仪,看上去已隐隐现出帝王气概,他威严地扫视了一眼潘彤云,制止道:“潘卿家,不得在朝廷上喧笑,否则,朕将以失仪之罪,将卿家逐出朝堂!”语音虽稚嫩,却有一种不可辩驳地意味。 令站在窗外静听的胡绿珠心下悚然。 这个在她面前永远沉默寡言、言笑不拘的孩子,竟有这么大的气派!真是不可小觑!不知道为什么。 胡绿珠心中不但没有升起一种母亲的骄傲和惊喜,反而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竟然在自己的显阳殿中排班听政!这件事绝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它绝不是一个游戏,而是……而是一种隐有极大敌意地反抗。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挑战!是一个傀儡皇帝对摄政者的示威!是一种隐性的挑战和争夺!当有一天元恂羽翼丰满,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夺去母后的权柄,会将她幽禁,甚至送入瑶光寺落发。 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早已经遗传了她的冷血和凶狠。kao着窗边默然思索的胡绿珠,不禁感到一阵绝望。从前,她曾经想过,等儿子元诩年满十六岁时,她会归政给元诩,然后,就象前朝地文明太后一样,能够与元诩共治朝事、分享皇权。 而元诩,也会象孝文帝对待文明太后那样,对她孝爱恭敬、百依百顺,现在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由于元诩一生下来就被迫与她分离,由保姆女官抚养,母子二人,在元诩六岁时,才第一次见面,彼此感觉都象陌生人。这四年,胡绿珠忙着打击政敌、料理宫事,仅有的一点闲暇,又都与杨白花或元怿在一起,几乎无暇照料儿子。 母子俩虽然天天在太极殿见面,却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元诩见了母亲,常常木木讷讷,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么疏淡的亲情,这样隐隐对峙的关系,教胡绿珠怎能指望儿子将来孝爱她、尊敬她,并能够与她共享皇权呢?胡绿珠心下一阵茫然和急痛,不能自控地一脚踹开了屋门,站在雕花描漆地暖阁门前,扫视了一眼众人。小皇帝元诩猛然看见母亲,不禁惊恐惶急,脸色大变。 他不敢与母亲威严愤怒的目光对视,低下了头,一声不响。那些宫女内侍,也顿时噤若寒蝉,悄然扔掉手中的笏板,纷纷伏在地下。 暖阁的地面,跪满了黑压压一片人。门外,秋雨在回廊下飘洒着,悉悉索索,传来了无边的寒意,两只黑色的水鸟,划着长而薄的双翼,飞过了宫室的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