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静得怕人。“皇上!”胡绿珠语带激愤,高高地仰起脸,恨恨说道,“皇上竟如此迫不及待吗?”小皇帝元诩的脸色一片灰白,他仍然沉默着,既不辩解,也不回驳。今天上午,母后在朝堂上已经当众斥责了他,什么大魏皇帝,元诩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被人操纵的木偶,十岁出头的男孩,却连一句自己的意见都不能发表,亲政?四年半后,霸道的母后真的能让十五岁的元诩亲政?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隐隐含有敌意。胡绿珠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越发心中气恨。 她扫视了一眼殿中跪着的诸人,冷冷道:“你们都出去!下一次,再瞒着朕的眼睛,弄这些花样,朕叫你们一个个都死!”殿中几十个宫女、内侍、侍卫,都不敢作声,他们站起身来,从屋门边侧身鱼贯而出。有的侍从一出门就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从严厉的胡太后手下逃过一劫,他们庆幸不已。“潘彤云和李嬷嬷留下!”胡绿珠冷冷地喝道,“李嬷嬷,你是掌宫女官,不但不阻止他们,还由着他们胡闹,不是不仗着皇上吃过你两天奶,你自以为也是老封君了?”胡太后的话音未落,年近四旬的李嬷嬷便吓得膝头一软,跪在地下,哭着说道:“老奴何尝不劝来?现在皇上已经大了。 什么事都自己做主,老奴的话何尝有用?”“呸!”胡绿珠往她饱含惧意地脸上猛然啐了一口,“朕听说,你和皇上背后以母子相称,有这事没有?”李嬷嬷本是一名太守夫人,因丈夫贪污入狱,她被株连。 没入宫中为奴。 当时她恰好怀有身孕,女儿潘彤云也才四岁。 母女二人一同沦为宫奴后,她分娩生下的儿子被送到宫外一个百姓家,至今下落不明。因此之故,李嬷嬷对交由自己哺乳的太子元诩分外疼爱,十年来,她夜夜值守在元诩的外床,到现在还是每夜睡不稳。 要给元诩端茶送水、添衣加被,元诩也十分依恋她,两人情同母子。背后互以母子相称之事,确实有之,但极隐秘,知情者仅二三人而已。 李嬷嬷不明白是谁出卖了她,看来胡太后对她生出嫌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难怪这半年来,胡太后一改从前对她的亲热,总是多加指责。事已至此,李嬷嬷不敢再自辩,在地下叩了三个头,含泪道:“太后陛下圣明。 老奴保姆皇上十年,实有母子之情,偶尔情不能禁,故有此称呼。 但老奴深知贵贱有别,绝不敢居功,亦不敢以帝母自命,陛下可恕则恕,如不能恕,老奴愿以死当之!陛下,老奴恳请陛下万勿以此责备皇上!”李嬷嬷一边解释。 一边浑身发颤。 天意自古高难测,既然胡太后已经点明此事。 那么,跟之而来的处罚就不会小,她自己年岁已大,就算死也没什么,可她的女儿潘彤云还只有十几岁,李嬷嬷害怕胡太后会迁怒于无辜地潘彤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称皇上为‘我儿’?”胡绿珠大怒,冷笑几声,斥道,“死奴才,你是不是听说前朝出过两个‘保太后’,也在做这样的梦?”“太后陛下!”李嬷嬷仰起了那张惨白色地脸,“陛下若出此言,老奴实不知道自己的死所!”“先给朕出去!”胡绿珠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母女二人,野心勃勃,把持这里的宫政已久,当朕全不知道吗?朕非无目,亦非无耳,之所以勉强容忍你们这些年,就是看在你抚育皇上有功的份上。 你们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朕还听说,彤云与皇上隐隐有情,皇上曾向她许诺过,将来束发成年之后,要立彤云为皇后,可有此事?”她陡然将话锋指向了小皇帝,小皇帝元诩的脸变得白若金纸,他走下座位,向胡绿珠身边走了两步,勉强开口说道:“皇……皇儿只……只是一时戏……戏言,不……不知谁……谁拿此事当作话……话柄,秘……秘奏母后?”这些年来,他也太低估了母后的忍耐力,看来他宫里的秘探绝不止一个两个,元诩算得上是个老成持重地人,很少当众表现出对于李嬷嬷和潘彤云的亲近,这些私下里和她们母女说的话,竟然一句不落地传到了胡太后耳朵里,元诩打了个寒颤,自己的人生还能保留有多少秘密,说不定自己完全生活在母后的监视之下,还自以为回到了显阳殿就可以稍稍放开身上的拘束,做回自己。“一时戏言?”胡绿珠勃然大怒,转身到元诩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拍着椅子扶手喝道:“历朝皇上身边,都有群小窥伺!皇上务必自己圣明睿智,能排斥jian佞!如今皇上竟以一国之尊,与群小狎昵,体统何在?庄严何在?威仪何在?”“那……那……那依母后之见呢?”小皇帝的声音发着抖,几乎轻不可闻。“将显阳殿侍候地人等全部换过,换成一批老成有德的宫女和内侍,以后三年一换,一旦闻有过失,或皇上有言行逾越处,朕当痛责掌宫宦官和掌宫女官!”“李嬷嬷和彤云如何发落?”也许是最恐惧的事情变成现实,小皇帝的腔调反而变得平静,说话也流利起来。“统统打入洗衣监!”胡绿珠其实早起了杀心,只是碍于儿子元诩,不愿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她不想儿子看见自己性格上冷酷血腥的一面。没有恳求,没有回护。 显阳殿中一片沉寂。沉默中,只听得细雨在庭院中变得又急又密,其间夹着无数花叶缓缓坠落地声音,偶尔间,有长风穿院而入,留下短促的呼啸声。胡绿珠不禁也感觉了一种凄凉,十岁的元诩。 虽然贵为天子,也还毕竟是个儿童。 生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深宫中,又缺乏母亲的照料,想必因此才容易与那些贱役们接近吧?胡绿珠暗中下了决心,今后,无论政事多繁忙,每夜务须到显阳殿来一次。 一来,可以杜绝这种与内侍、宫女亲昵狎笑的事件再次发生;二来。 可以借此增进母子感情,以防元诩情寄他人。“诩儿,你认为是否妥当?”因着这一丝怜惜,胡绿珠主动打破了静寂,温和地问道。殿内除了他们母子,已经空无一人,元诩却依然沉默不语。“诩儿!”胡绿珠又催促了一声。元诩慢慢抬起了那张肤色微黑的脸,在那一瞬间。胡绿珠觉得,元诩和已故地宣武帝,从相貌到神情都是如此相像。“母后!”元诩的声音痛苦而抑郁,“皇儿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历朝皇帝中,都有人抱怨说不愿生在帝王家。 ”“诩儿何出此言?”胡绿珠微觉惶然。 连元诩那种抑郁地眼神,也让她想起了元诩地父亲,那沉默聪颖地宣武帝。“母后,皇儿实不明白,皇儿只在自己的宫室里与几个贴身侍役说几句玩话,也能被母后知道,更让母后因此大动肝火……”元诩扭过脸去,不愿再看胡绿珠一眼。胡绿珠觉出,她和儿子之间似乎已经隔了一堵厚厚地墙,并且越来越厚。“李嬷嬷和彤云。 多年侍候皇儿。 情逾骨肉,她们也绝不是有野心的人。 可却如此不见容于母后,皇儿实不明白是何缘故。 ”元诩侃侃而言,声音有一种隐隐的轻蔑和敌意,“母后知道吗?皇儿多年来心情郁积,多kao了她们,才能够勉强看见一丝亮色,才能偶尔稍解心中郁闷。 离开了她们,皇儿必将如离水之鱼,枯渴欲死……”“你还有国家大事要料理!”尽管胡绿珠感觉到元诩地每句都象铁锤敲击在她心上,她还是勉强劝说着。“国家大事?”元诩的唇角不禁泛出了一丝苦笑,“国家大事都由太后陛下处置,皇儿安享清闲,承恩已久。 ”元诩的答话中饱含着讥刺和埋怨,让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胡绿珠也无法回答,她只能报之以沉默。“母后!”元诩走到窗前,抬脸仰看那一窗冷雨,含泪说道,“孩儿不能只是您争权夺利的一件砝码,皇儿也有感情,也有思虑,母后却一直未加重视……”他的眼泪,唤醒了胡绿珠心中沉睡已久的母性,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将元诩揽入怀中:“诩儿,一切都是娘的错,娘以后会好好补过……诩儿!”元诩不相信地抬起眼睛,望着她,这个一向威严地让他感觉到强大压力的母后,竟也有落泪的时候?“母后!”他心中有一丝感动,但更多的却是别扭感,母后在他的眼中,从来都象个陌生人,而此时,她却紧紧地抱着他,那炽热的体温和浓郁名贵地香水味,都让他觉得生疏异样。胡绿珠却完全体会不了元诩的感受,她将自己的脸贴住元诩的脸,喃喃道:“叫我娘!叫我娘!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娘,而不能这样叫任何一个别人!”元诩迟疑片刻,才低声唤道:“娘……”“好儿子!”胡绿珠泪盈于睫,欣喜万分。“能不能免去李嬷嬷和彤云的罪过,不将她们打入洗衣监?”元诩又恢复了一贯在胡绿珠面前的木讷和胆怯,试探地问道。胡绿珠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元诩,她缓缓站直了身体,向窗外一庭白茫茫的秋雨深深注视着,答道:“好……不去洗衣监,命她二人去瑶光寺落发为尼。 ”“呵……”元诩倒吸一口冷气,直到此时,他才领略了母亲的冷酷无情,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有“胡罗刹”这样可怕的绰号,她的确配得上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