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蔓延起来的时候,胡绿珠正和元诩、妙净、元怿等人一起在毗卢阁听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也就是洛阳开始兴建永宁寺塔的那一年,崇佛的胡太后派遣敦煌人宋云,和崇立寺的僧人惠生,领着几百人的队伍,前往西域朝礼佛迹,访求经典。宋云和惠生等人用了近六年时间,遍访乾陀罗等十余国,获得大乘经论一百七十部后,又长途跋涉回来,这半年来,他们住在洛阳城外的几间僻静寺院里,合译了半年多**,今天才正式为胡太后、永宁寺僧尼还有宫眷、王公们宣讲取来的经义。坐在莲花上座的,是一名满面风尘、黧黑瘦削、神情宽和的僧人,正是崇立寺的住持惠生方丈。“贫僧此次往游西域,得来《百喻经》一书,深入浅出,譬喻多端,是佛陀教化弟子之作,可与我们汉家的《论语》相媲美。 ”惠生方丈翻开面前的菩提经书,眼望胡太后,朗朗言道,“佛家义理玄微,常人难以理喻,是以佛陀以故事来讲佛理,假近以喻远,借彼而况此,在天竺宣化极广。 依贫僧之见,我朝可以广印此书,以宣教化。 ”胡绿珠微微颔首,表示首肯。如今的北朝,境内有三万多座寺庙,二百多万僧众,可称有史以来的最大佛国,这印行经书,不过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毗卢阁内香烟缭绕。 夏日地下午,十分安静,连听众的呼吸声都听不见。惠生合掌谢过,开始宣讲:“贫僧今日就译说《百喻经》里的一个故事。 当年,舍卫国的波斯匿王从城中第一巨富的提婆家里出来,归途中绕往祗园精舍,拜见佛陀。 佛陀饭后正在散步。 见到国王慌张地驾临精舍,便诧异地迎着国王问道。 大王!今天怎么突然来精舍了,有紧急的事吗?波斯匿王叹气道:朕有一事,往告佛陀。 佛陀于是问道,何事?请大王告知。 波斯匿王告诉佛陀说,大富翁提婆已经病死,丧事上,全城人民都在议论纷纷。 佛陀问道:何故?波斯匿王叹道:提婆是天下巨富。 却连一件最小的善事也没做过,提婆死后,人们对他只有咒骂讥笑,没有一个人为他难过。 朕感到十分惋惜,提婆家产巨万,倘若生前广做好事,人们一定会敬仰怀念他,可如今他却只能遗臭万年。 不是很愚痴吗?况且,提婆庞大地财产没有子孙可以承继,那只有依照国家的法律,把他地财产全归国有啦!听说,提婆的黄金被查出有八万余斤,而他日常生活的刻苦俭用。 就和一个穷人一样。 他不懂得享受财富,运用财富,是一个极愚痴的人。 佛陀感叹道:大王!你说得对,我希望你永远有这样智慧的判断。 如果像提婆这样的财富,善于运用,做些福利人群的事业,当他死后,人们一定会感到如丧考妣地悲哀。 如果,他能在三宝的指导下乐善好施,培福修慧。 那功德更是不可思议!在我的教法中。 一个真正善于处理财物的人,是自用而不浪费。 是利他而不悭吝,能自他两利,财富才不至成为废物的。 ”一大篇故事说完,惠生正说到因果善报的地方,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元怿刚要起身出去查看,只见刘腾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大声叫道:“太后陛下,赶紧撤离永宁寺,僧舍里发生了大火!”元怿大惊失色,忙喝调外面站班的侍卫,命他们急调京城守戍 部队过来。领军将军元叉和他的弟弟、永乐宫统领元瓜,则赶紧护着胡太后和元诩一起离开了永宁寺,胡绿珠心中跳个不停,永宁寺由于以木制建筑为多,所以到处都开凿了水井和沟渠,离西海池也很近,倘不是急风大火,很难将寺院全部燃着,可她前脚刚撤出永宁寺大门,便已经看见身后地寺院上空浓烟滚滚,几乎吞没了整座宏阔的殿堂和楼阁,甚至连九级木塔也变得模糊起来。这场火可不小啊!元怿调来的守卫和僧人们一起,很快在寺庙外排成一条长长的人龙,举着木桶从湖边、井边将水往火中扑去,可这已经无济于事了,旋风卷着烈焰,像恶魔长长的舌头一般,无情地吞噬着那栋曾经以壮丽宏伟名扬海内外的“天下第一寺”。“快救藏经阁!”刚刚说完《百喻经》地惠生方丈痛心地叫道,若不是弟子拦着他,他早就冲进去了,藏经阁里,可有他六年辛苦取来的真经啊!可最烟浓火盛的地方,恰恰是藏经阁。元怿望着腾空的烈焰,同样心痛不已。前日下午,胡太后在船上对他的许诺言犹在耳,还有四年,四年后元诩就可以亲政,而这间深幽无比的宫内寺院,将是他们俩相偕养老参禅之所,藏经阁里浩如烟海的佛典,毗卢阁里不时宣讲的高僧,幽静佛堂对坐读经……这种远离尘世、远离世间攘攘纷争和权力争夺的生活,才是元怿最向往的人生,自十六岁入朝参政开始,这位大魏最受宠信最有威仪地摄政王,已经厌倦于这种为了荣华富贵而拼个你死我活地生涯了。或许,他这样的俗人,不配有这样地一天……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永宁寺塔,终于承受不住塔顶的巨大宝瓶和承lou金盘,金盘欹斜,宝瓶落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救火的士兵和僧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修行多年的惠生方丈痛哭失声,一把推开身边的弟子,投身于火海之中。接着,又有三名永乐寺的僧侣哭叫着,自投于大火,毗卢殿的大梁同时倒塌下来。曾令洛阳僧众骄傲的永乐寺完了,痛心疾首的元怿忙命手下侍卫拦住大门,防止再有僧人自杀。大火烧了整整两天才逐渐熄灭,胡太后第一个步入了烧毁的永乐寺,往日精丽的毗卢殿和寺塔,如今全成了满是黑灰的废墟,跟在她身边的妙净,不时合掌念佛,叹息不已,妙净在永乐寺驻足时间最长,也遗憾最深。“朕要重修永宁寺!”胡太后不甘地说道。元怿望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大魏虽然富有,可重修永宁寺的耗费也是个惊人的数字,不要说大臣们不一定都会同意,就算他们同意,元怿也不会再批准这样一个奢侈的计划,尽管他同样是个虔诚的信徒。令胡太后想不到的是,这场大火并没有结束,它还将带来更多的东西。“大哥,我们忍了太长的时间,还要再忍下去吗?”元瓜忿忿不平地说道,他是元叉的同母兄弟,才干相貌与乃兄不相上下,精明强干、剽悍异常,双眸里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情,“胡太后只是女流之辈,她全仗着清河王的支持,才独掌大权,只要我们除去清河王,胡太后还不就是我们手中的木偶,唯我们命是从?”元叉沉吟未决,他本性是个骄横的人,自从拥立胡绿珠之后,他以为自己可以凭仗着宗室亲王还有胡绿珠妹夫的身份,一举成为朝中显贵,可为人古板的元怿总是看不惯他,胡太后又对元怿言听计从,他数次诬告元怿,都没有得逞。如今的朝中大臣,崔光老而圆滑,元顺好名喜弄权,胡僧敬能力平平,都非手握兵权的元叉可比。 若不是元怿总跟他作对,元叉早就是当朝最有权力的王公了,这两年来,他为了重新讨得胡太后欢心,不但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还在元怿面前低三下四,这种日子,他早就过够了。可是,他真的能够暗杀元怿吗?元怿可是朝野最推崇的人物,不但北朝百姓都视之为神,连柔然、高句丽的使臣们,也对元怿十分崇拜,杀死元怿后,他真的能够取而代之,成为大魏的摄政王。“大哥,下决心吧!”元瓜不耐烦地说道,自从杨白花叛逃南朝后,元瓜就升为永乐宫统领,他早就不想当这种杂役头目了,如果元叉能当摄政王,那元瓜也会顺理成章地当上领军将军,开府称公、一呼百诺的领军将军,那多威风凛凛啊!“元怿哪里算什么天命之人啊?别的不说,太后花了几年心血建成的永宁寺,号称天下第一寺,说是能够保佑大魏江山万万年,可前天一把火就烧了个干净,就算有天意吧,这也是天灭清河王和胡太后,须怨不得我们兄弟!”元瓜的话让元叉怦然心动,他的脸有些狞恶地皱缩起来,这些年,他活得太不自由,太没滋味了!美女不敢搜罗,金银不敢多捞,连平时住的宅院、穿的衣服,都刻意装成简陋模样,如此伪饰的人生,让元叉活得太压抑了,他的确再也不想屈膝事人了。诚如元瓜所言,元怿既是胡太后的肱股之臣,又是大魏的守护人,只要除掉元怿,元叉就会成为大魏的太上皇,胡绿珠,哼,她拿什么与拥兵数十万的元叉相抗?说起来,他还应该感谢胡绿珠,要不是这些年来她对他的赏识,依着元怿,早就将元叉削职为庶民了,哪还有力量东山再起啊!被视为大魏镇国之宝的永乐寺,竟然可以轻而易举被一把火烧掉,说不定,元家的祖先们,早就看不惯这个“牝鸡司晨”、自称为帝的女主了,要假手于元叉之手,除去这个唯一逃过“子贵母死”宫规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