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曾经在洛阳城权倾一时的元叉,也同样逃拖不了每个权臣的命运,他被胡僧敬等人设计杀死,只放纵了四年的酒色人生。在北宫中被幽囚四年的胡绿珠,重新回到她的执政之位上。与四年前不同的是,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形吊影单。失去了杨白花的洛阳城,让胡绿珠感觉到空虚,而失去了元怿的洛阳城,则让胡绿珠感觉到四面楚歌,毫无安全感。她人生的秋天终于来了,而那个她曾经以为能倚kao一生一世的肩头,却永远卸去了重任,长眠在北邙山下。与此同时,年近十五岁的元诩,以一种令人畏惧的速度成长起来了。从复位时开始,胡绿珠风雨无阻,每天一次,前往西林园显阳殿探视自己的儿子,她语气和蔼、态度温文,尽可能以一种母亲的姿态出现在元诩的面前,母子俩在显阳殿从不谈论政事,而只是说说家常。为了培养元诩处理内外政事的能力,胡绿珠命他每天下午往桂殿批半个时辰的折子。 虽说元诩批过的折子,最后还是要经胡绿珠核准,但毕竟,一直以傀儡身份出现在朝廷上的元诩,能够贴近皇权,能够尝到发号施令的滋味,他似乎也很满足。被元叉和刘腾幽禁在北宫的四年里,胡绿珠母子二人,天天相见。 比从前要亲近了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如此,即使这样天天见面、交谈,胡绿珠还是有些担心。表面上看,十五岁的元诩对她不再象五年前那样充满敌意,这次复辟成功之后,胡绿珠为了和他缓和关系。 还特地赦免了潘彤云母女地罪名,令她二人从瑶光寺还俗回宫。 元诩对此感激不尽,特地在胡绿珠作寿时当众跪拜,表示感谢。但胡绿珠觉得,相貌神态都与其父亲宣武帝一模一样的元诩,连性格也象宣武帝一样沉静,城府甚深,不过十五岁的年纪。 其深沉和冷静却不在她之下。 在他表面唯唯诺诺的顺从和恭敬下,是否也埋伏着与宣武帝一样的重大心机呢?一个帝王的真正个性,要在他掌握到皇权之后,才能最后显现出来。其实,年过四十的胡绿珠,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对政事地热衷了。 她的心理一直很矛盾,一方面,她害怕失去权力。 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儿子能够快点长大亲政,自己索性闭门在佛堂里,清静度日,甚至出宫去过平常百姓般地安宁生活。这些年,朝野一直批评她过于崇尚佛教。 在北朝各地修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寺院,以致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四分之一都已落发出家。 洛阳城外的龙门一带,胡绿珠又命人开凿了许多佛像和藏经壁洞,言官们认为这都是浪费民力,徒劳无益。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底的无限抑郁、惆怅,需要通过这数不清的石刻经书、壁画和庙宇来寄托抒发?如今,只有在暮色中,在洛阳千寺钟声的合奏中。 胡绿珠才能感到一点仅有地宁静。 那些钟声让她又回到遥远的青春时代,宣武帝、元怿、杨白花……这些让她伤心的男人。 却也给了她足够的安全和支持。但另一方面,胡绿珠也害怕,是否自己交出权力之日,就会是自己失意被囚之时?她始终弄不清元诩的真心,也许,在他心里,李嬷嬷和潘彤云才是真正的亲人,而胡绿珠,她不过是一个华丽无比的神庙木偶,威严、遥远、令人畏惧,却毫不亲切。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失去了皇权,她也就失去了自己最后的力量,真地成了一个会被世人遗忘的废人。恰在此时,帘外,宫中的女官绛英报道:“皇帝陛下前来给太后陛下请安。 ”已经是深夜了,元诩怎么会如此突然地出现?今天下午,他们俩在西海池边喝茶时,胡绿珠就看出了元诩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他一定是有什么机密的事情,不能当着内侍们的面说出来。胡绿珠放下手中正在批改奏章地毛笔,心中忐忑着,吩咐道:“请皇上进来。 ”她站起身来,向清凉殿巨大的妆镜中看了一看,镜中这个女人,依稀仍有着当年那清丽过人的轮廓,但却显得干枯、瘦削,庄严而缺少女性魅力,在每天长达数个时辰的精心妆扮下,她显得艳丽而空虚,眼神一片茫然。今年刚刚四十岁的她,是不是又要面临着新的一轮政权争夺?只是,这一次,她换了对手。 与她争夺大魏皇权的,将是先帝宣武帝的接替人,她唯一的儿子、十五岁的元诩。子夜地清凉殿中,只点着两盏红纱灯。元诩觉得,站在纱灯边地母后,还是那么美丽,经过了那么多沧桑坎坷的往事,似乎都无损于她地雍荣华贵。这些年,他越来越感觉到母后的孤独、虚弱,反而更添了亲切感。在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中,他领会到母后的双重性格,强悍与怯弱共存,深情与冷酷同有。冬天的傍晚,他们母子常常在梅林外置酒对饮,无言中,一种温馨的亲情在彼此眼睛中弥漫着,元诩多么喜欢这样的母后,他一直是个心软的男子,喜欢照顾弱者,眼见母后一天一天老去,他希望自己亲政以后,也可以天天在她膝下承欢,将老之将至的母后,感受到一份浓浓的亲情。但母亲的多变也让他心存畏惧,此刻。 在纱灯下,他看见了母后脸上鲜明的敌意和戒备之色,胡绿珠地眼中,毫无半点母亲应有的温蔼。“太后陛下安好!”元诩行了个礼,便大步走过来坐下。从他雄迈的步态中,胡绿珠发觉了他的成长、他的英气,也感觉了自己的衰老。呵。 多么快,从满怀着梦想入宫的那一天到现在。 已经十七个年头过去了,昔日襁褓中地孩子,曾为她博得了皇太后的尊荣,而今天,他却成了自己要备加小心地人,胡绿珠觉得疲倦,觉得已无力再抵挡她年轻的充满力量的儿子。然而。 虽然倦于政事,胡绿珠还是不想将自己那好不容易夺来的皇权就这么拱手交出去。从临朝听政到现在,她还没有看到一份要求归政于皇帝元诩的言折,一方面,是大臣们畏于她的权势和酷烈作风,另一方面,是大臣们深知她根本没有归政的打算,所以才会一个个噤若寒蝉。 包括崔光在内。 没有一个大臣敢明地暗的提及“亲政”大事。元诩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胡绿珠静静地等着儿子开口。“母后,皇儿今天深夜入崇训宫,是有一件大事要与母后商量。 ”元诩字斟句酌地说道,他深恐自己一语不慎,触怒了母亲。“哦?”胡绿珠双眉一扬。 深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母后说了几次,要替皇儿选一个名门闺秀,在今年五月大婚。 ”元诩小心翼翼地道,“选秀之事,孩儿想,不如罢休。 ”“为什么?”胡绿珠讶然,选秀大婚之事,她的本意是为了向元诩示好,以增进母子感情。 谁知他竟然不领情。“皇儿……皇儿……皇儿心中已有人选。 ”元诩毕竟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一语未毕,已lou出腼腆之色。 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什么?”胡绿珠大惊,元诩向来生长深宫,足迹从未出宫禁一步,他能遇见什么样的女人,令他倾心如此?元诩不敢再答,低下了头。看着他腮上那种酒醉般的酡红,胡绿珠不禁回忆起了宣武帝,那同样的为爱所动地喜容,因为难得一见而令人倍觉珍贵。 在承恩宣武帝时,胡绿珠从未好好珍惜过,今天,她却禁不住有些思念故人。是不是因为今天这个世上,不再有人能爱她如宣武帝那么纵容,所以这早已错失的情缘才会让她深觉惋惜呢?胡绿珠不能知道,她只是有些淡薄的悔意。心念电闪之际,胡绿珠已经恍然知道了元诩的心上人是谁,她心下一怔,冲口问道:“是潘彤云?”元诩没有开口,只是满怀欣喜地点了点头。“你想立她为大魏皇后?”胡绿珠倒吸一口冷气。这一次,元诩不再回避问题,他抬起那张被情爱燃烧着的脸,兴奋地答道:“是,皇后之位,非潘彤云莫属。 ”“她比你大四岁!”胡绿珠不再远兜远转,直截了当地说道,“而且出身卑微,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大魏皇后!”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元诩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怔了半天,才低沉而坚定地说道:“这一切,皇儿都不管,我只知道,这一辈子,我只要这一个女人。 ”这无啻于一阵惊雷,让胡绿珠晕眩了半天,都醒不过来。难道说,他们当年两小无猜地一句戏言,竟要变成一个惊世骇俗的事实了吗?胡绿珠早就看好了自己的堂兄、冀州刺史胡盛的女儿,准备将她立为元诩的皇后,一方面,为了巩固胡家的势力,另一方面,也为了在宫中有个强大的后援,没想到,元诩竟然不领她的情,自己看中了身份低贱的潘彤云!元诩虽然不擅言语,但认准了的事,会相当固执。 他们母子目前正处于一个比较微妙地阶段,胡绿珠不想为了这件事母子反目成仇。她想了一想,支吾答道:“诩儿,既然你那么喜欢彤云,不如先给她一个‘充华夫人’地名份,今年再选八名良家女子入宫,过得两年,这九个女人中若有人先生下皇嗣,便立她为大魏皇后,皇上看,这样好不好?”她已经退了很大的一步,自来,宫中地低级侍女,很难一步登天,被封为名位极高的“充华夫人”,这已经是胡绿珠的忍耐极限了。只要元诩肯答应选妃,胡绿珠心底想着,让一个少年心性的男子移情还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不要说那潘彤云年纪偏大,又没有倾国之色,就算她是个绝色佳人,胡绿珠也有办法让她失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