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缕幽幽的乐声传来,令泠然心境一清,仔细辨认。是有人在吹奏一种古老的乐器埙。埙的声音素以凄凉而闻名,泠然本就在自伤自艾,这时听见那沧沧的声音一起,顿时沉浸到其中,难以自拔。她也不知夜空下那人吹的是什么曲子,初时听来便仿佛被带回到远古时期,似有一人月下伤情,乐声呜咽缠绵,如泣如诉,似在兴英雄老迈美人迟幕之叹,令她禁不住怅然泪下。渐渐地,埙声竟转为空灵,中人如醉,时而像情人喁喁细语,时而像流云飘荡在山间,悠然自得……都说音乐能影响人的心情,明明是一种常吹出哀怨之声的乐器,此时不知被哪位高人吹来,竟渐渐安抚了泠然的心,令她宁静下来,觉得天幕深蓝,huā香扑鼻,风儿轻软,能感受到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乐声飘渺不定,时近时远,最后又转为缠绵悱恻,听得人几欲断肠,泠然被包围在其中,心中反而生出吹埙的人才更加孤独忧郁的情绪,听得那声音离桃林明明不远,却忽然断了,十分难受,便起身寻了过去。踩着软软的落英,她怕惊了那位高人,用上了夜探白云观时楚玉教授给她的龟息法子,远远就屏住了呼吸停下了步子。但见前头的梨huā林里,有一人背对着她这个方向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举头望月,洁白的梨huā一阵阵地随风落下,不管飘坠在他发上还是衣上,他都了无所觉,光是看到那一抹孤寂落寞的背影,泠然就想落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就是这样形销骨立的背影吧?虽然夜色沉沉,月光也并不明亮,但那熟悉无比的身形依然让泠然一眼就认了出来,躲在这梨huā林里独自吹埙伤心的人竟是红绡公子。这刹那间,她似有宝玉听到黛玉哭葬落huā的心意,望着那抹背影,满心酸楚,眼泪止不住一波又一波地滚下来,湿了面纱。她从没有注意,他竟已瘦成了这样,明明每日里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却原来只是强作欢颜,内心只怕比她这个毁了容的人更加忧心。日日吃不好,夜夜难安寝,看他吃得少时,她也没有太在意,看见他的倾国容颜不见一丝血色时,她也以为没有她惨……亏得他还说她善解人意,她就是用这样的漠视来对待他的真心么?她终于哭得难以遏制,扶着一颗huā树呜咽出声,把自己恨了个半死。红绡公子听见微弱的哭声,瞬间石化,片刻才弹了起来。泠然在泪眼模糊中,似乎看到他趔趄了一下,然后已飞身到她面前,将她一把挽住,惊道:“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就许你躲在这儿吹埙,不许我在这里哭么?”她一时还止不住眼泪,只有用反诘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脆弱。红绡公子却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除了第一天有些歇斯底里,近三个月来她都是强作欢颜,即使不高兴也没有这样哭过,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拍着她的茸道:“哭吧!哭吧!你会哭出来就好了。”泠然伏在他肩头哭了一会,渐渐平定了心中那股酸涩之意,抬头道:“其实,我不是为了自己哭。”他眼中,她的目光如星辰,叫他心动,不忍放开她,手轻轻触及她已濡湿的面纱,问道:“那是为了什么哭?”泠然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怜惜他,嗔道:“谁让你跑到我休息的地方来吹那么哀怨的埙声,你就不能吹得欢快一些么?”让人把埙声吹得欢快一些的提议还是比较少见的,红绡公子听了却欣喜异常,扶着她在一块石头上坐好,掠过去取了埙,凑到唇边,缓缓向她走来。动人悦耳的音符响起,泠然抱着膝望着一弯冷月下款款走来的男子,微风吹过,洁白的梨huā拂了他一身,如仙似梦。她心底那份感动随着悠扬的乐声逐渐沉淀,只觉暖暖的,一天下来的烦郁之意被这埙声涤荡一空,望着他,她默默地许了个愿,但愿他能够真正地开颜,不要像刚才她发现得那般忧郁。先前她只觉得埙声几欲催人泪下,此时听他吹来,似觉碧海青天下星辉万里,有鸾凤和鸣,松涛阵阵,人间风情无有能出其右。就算是个外行,她也能感受到其中情义无限,叫人沉醉难以自拔。直到埙声停了许久,泠然才发觉他已在她面前数尺之地呆呆静站了许久,而她也被适才的埙声迷乱,痴痴地望着他。意识到两人不寻常的对视,她不觉心中一凛,忙站了起来,道:“公子好高的造诣,忧伤时令人垂泪,欢快时又念及楚玉,她说不下去,忙将话锋一转,“好饿啊!公子不是闭关么?怎么会一个人在此?”“你一直很生分。”他无奈,淡淡一笑,将埙收了起来“正巧出关了,我也没有吃东西,近日谷外许多果子熟了,我们不如去寻些来吃。”星夜出谷寻找野果充饥,这主意听起来实在很不错,泠然眼睛一亮,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摇晃道:“真的么?”他的眉头微微一拢,随即道:“自然是真的。”泠然觉察不太对头,执着他一只手就想卷起袖子查看,红绡公子却急切夺了回去。她更加不依不饶,狠狠盯着他“到底怎么了?”“不慎打翻了烛台,烫了手,已经快好了。”他轻描淡写地想一语带过,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我背你出去。”泠然心中略微猜到几分,执拗地上前把他负在背后的另一只手拉出来查看。微弱的光亮下,但见化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露在外头的手掌和手背却完好无损。“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没有。”他一口否认。“凭你的武功和反应,怎么会把手腕烫成娄样?我不信!你是不是代我做植皮的试验了?”她干脆将猜疑点破。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就算我想这么做,师父也不会同意啊!”他本来掩饰得很好,但提起渡梦仙子,却叫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为什么仙子对她一副生气的样子?恐怕是在心疼徒弟吧!即使他否认,她却明白了他这几日消失的原因,泪水难免又侵占了她的眼眶。她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几乎想打他几拳,不过终究还是化为一声长叹“你就算想做实验,也该跟我商量,我听说植皮时要取皮的厚度什么的都有很大的学问,还要用自身溢出的血养着,难道你是随随便便就硬生生切下来么?你是个傻子还是疯子?!”红绡公子面上并无痛苦之色,反而浮起一丝暖暖的笑意,正待再说什么,泠然伸手掩住了他的唇,道:“如果是真的,请不要对我否认,不要骗我!”在她清澈的目光注视下,他突然说不出谎话,伸手将她掩在唇上的柔荑紧紧抓在手中“你也知道宫中圣药很多,连你当日受了那么重的外伤都能镇痛,所以,就算是让师父在我身上试了试,也并无有半分疼痛,你千万不要难过。”“我怎么能不难过!既然不疼,你为什么不在我身上试?你怎么能这么骗我!”她想到他自伤自虐的情景就生气,十分十分生气,眼里都快喷出火来。谁把烛油浇在身上会不疼?谁从身上割下皮肤不疼?只有他当她是孩子般哄着!四目相对中,他感受到了她的愤怒,竟有些心虚,呐呐道:“然然怎样才能原谅我?”“你保证,以后再不能这么干!要是你再自己伤自己,我我就立刻死了,不得轮回!”她的话倒不是恫吓他,想到他为她做了这么许多她难以报答的事,她就真恨不得死了,免得叫他操心受累。他如此优秀,怎么就能这么死心眼呢!用现代人的思维她已经对他难以理解,不免又想起了楚玉,不知他现在又是如何。不过微微怔了一下,一句诗浮上她的心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即使她再思念楚玉,此时此刻也做不了什么,而红绡公子,她此时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他又怜又爱,虽然这种爱好像跟爱楚玉不同,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她也不清楚,但分明是极好的情意红绡公子见她目光开始闪烁,泪珠跌落的那一瞬间,再也不能坚持已见,抬手轻轻替她拭去,道:“我保证。”她转嗔为喜,将自己完好的那只手交到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头一歪“来!带科学怪人采野果子吃去!”他听出她自嘲语气中难得的轻快,莞尔一笑,两人携手走出huā林,他才揽着她的腰,展开轻功往谷外而去。当初进谷的时候泠然睡着了,今日他带她御着风,速度不快,她只感觉他在树梢绕出一行奇特的弧度,满眼的huā树都在脚下,似仙侠片里所见了优美画面,而今何其有幸,自己成了画面中的女主人公,(虽然是猪头一枚,好歹蒙着脸)此时她的心情,是毁容以来第一次真正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