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完晚饭,田文建就在常副书记带领下,敲开了招待所四楼客房门。这个房间田文建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故地重游。胡报国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身高有一米七八,略胖,却结实,留着短发,很有几分型男的感觉。他正在打电话,见到常副书记和田文建后,伸出右手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请他们坐下。田文建向沙发走过去,却并没有坐下来,因为常副书记没有坐,而是准备倒水。田文建连忙抢过茶杯,暗想哪有领导倒茶之理?“胡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算再忙也得吃口吧?”胡报国刚撂下电话,常副书记就埋怨了起来,一脸关心之至的表情。胡报国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一边翻看着制药厂的资料,一边淡淡地说道:“再过几天就要挂牌,事情一大堆,还是等会再吃吧?”CEO,蓝天集团今后的掌门人!田文建禁不住地多看了几眼,除了衣服比较得体外,实在找不出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待人接物很平淡,不是个飞扬跋扈的人,但却给人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看来常副书记已经习惯了他的做事方式,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地介绍道:“胡总,这位就是开发区工委副书记、龙江船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小田。以前担任过我们厂的体改办主任,是我们315厂出去的人才。”见胡报国瞄了自己一眼,田文建连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招呼道:“胡总好,欢迎您来龙江。”胡报国微微点了下头,也不示意他坐下,而是冷冷地说道:“你来得正好,就算你不来,我也准备这两天请你过来一趟。”田文建就纳了闷了,暗想素昧平生的,我没得罪过你吧?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莫名其妙的摆这副臭面孔给谁看?“蓝天集团是企业,不是什么政斧部门。从今往后,我这……包括即将挂牌的集团公司总部,只有船舶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而没有什么开发区工委副书记。你在总部的那个副书记办公室,这两天尽快搬走,别影响到其他部门的工作。”胡报国要烧几把火树立威信,常永泰是知道的,甚至还会支持他。可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第一个拿田文建开刀。这个工委副书记本来就有名无实,连管委会门儿都不让进,这才安排在老管委会大楼将就着。真要是再被拒之门外,那办公室该往哪儿搬?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常副书记的头都大了,下意识的掏出手机,准备请赵维明过来一起做和事老。不让在管委会大楼办公,已经够丢人了。如果连老管委会大楼都呆不住,岂不是要成为龙江官场的笑柄!再想到自己的名声已经够糟糕了,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哪儿去?田文建便微微的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笑道:“没问题,我明天就安排人去搬。胡总,不怕您笑话,自上任以来,那个办公室我一次都没去过。”“那你准备搬哪去?”常副书记一愣,忍不住地问了句。“船厂啊,除了造船厂之外,我还能搬哪儿去?”常副书记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胡报国突然抬起头,紧盯着田文建的双眼,说道:“开发区带‘蓝天’标识的店铺、商户、酒店、招待所太多了,这将严重影响到集团公司的对外形象。我已责成市场部的同事,一个月里抢注完与‘蓝天’有关的商标和标识。田经理,据赵总和常副书记介绍,将你交流过去,是为了双方更好的协调。我们注册很重要,但清理侵权的企业或个人更重要。这件事还麻烦你跟开发区管委会协调一下,明天上午我会让企业文化总监跟你联系。”蓝天书店、蓝天理发店、蓝天修理铺、蓝天烧饼店……机场路上到处都是,这不是明摆着砸人家的招牌吗?田文建暗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没问题,我回去后就向任书记和黎主任汇报。”胡报国捏了捏鼻梁,随即抬起头来,淡淡地问了句:“还有什么事吗?”口气很冷,就像领导给下属下逐客令似地。话不投机半句多,田文建可不敢在这里多呆,谁知道这个大人才又会想出什么幺蛾子,连忙微微的鞠了一躬,说道:“没事了,您忙。”田文建刚走出房间,常副书记小跑着追了上来,回头看了看没人后,在他耳边低语道:“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你还算客气,没见老吴都不敢上四楼吗?”“吴主席怎么了?”“技校的方案没搞好呗,搞一次被打回一次,每次都被批得体无完肤,气得老吴差点撂挑子。”田文建乐了,忍不住地笑道:“还真是个大人才啊!常副书记,基建这一块不归他管吧?如果连基建都归他管,那我岂不是要找根绳子吊死。”常副书记哪能不知道他担心什么,便呵呵笑道:“他就管企业运营,基建归赵总和我管,你放心,钢结构公司的事黄不了。”田文建这才松下了一口气,一边陪着他往厂办大楼走去,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常副书记,你说他能行吗?”“先干几个月看看,什么事总得尝试一下吧。”常副书记拍了拍他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赵厂长的晚饭也是在办公室里解决的,二人走进来时,秘书小陈正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与一个月前相比,赵维明整整瘦了一圈,看上去很憔悴。田文建坐了下来,将债权变股权的计划,给二位领导认认真真的汇报了一番。常副书记这才意识到田文建为什么那么紧张,毕竟对造船厂而言,这可是一举甩掉一千多万债务的好机会。赵维明点上根香烟,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问道:“这件事向胡总汇报了没有?”“没有!”田文建轻叹了一口气,一脸苦笑着说道:“才初次见面,都不知道他具体管些什么,我能向他汇报吗?”集团公司一天没有挂牌成立,胡报国一天就不是集团公司的CEO。更何况现在的龙江造船厂,从法理上来讲,还是开发区管委会下属的国有企业,与315厂没一点关系。赵维明微微的点了下头,掏出手机,拨通了胡报国的电话。五分钟后,胡报国带着一漂亮的女秘书走了进来。帅哥美女,看上去很是拉风。“……造船厂的技术还是过硬的,工程质量这一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既盘活了资产,又解决了债务,我看这个计划很不错。”田文建刚简明扼要的介绍完情况,常副书记便放下茶杯,理所当然的表示支持。赵维明没有表态,而是笑看着胡报国,想知道他有什么意见。胡报国闭着双眼,似乎在回忆有关于造船厂的资料,等了好一会,才睁开双眼,淡淡地说道:“钢结构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却是做产值的捷径。”“我也是这么想的。”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赵维明竟然重重的点了下头,环视着他们,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产值,制药一个亿、电气四个亿,如果钢结构再能凑两个亿,那这个报表就好看了。”胡报国抓起茶几上的烟盒,慢悠悠的抽出一根,田文建正准备举起打火机,他突然将烟放下了,异常严肃地说道:“工业园开工后就是一个亿,还有一半得从外面找。赵总,看来我们的计划需要做一些调整了。”“小田,把钢结构这一块移交给集团公司怎么样?”赵维明的话听上去是在征求意见,但口气却是那么地不容置疑。田文建意识到他们是准备摘桃子了,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二位老总,钢结构公司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既要考虑到工人们的反应,还得考虑到债权人的感受。更何况钢结构公司还是船厂现阶段唯一的造血机构,我还指望着用船厂的股份分红,给近千名职工和临时工补发拖欠的工资呢。”“这与你的目标并不矛盾。”田文建刚刚说完,胡报国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公司还叫蓝天钢结构公司,只不过由二级法人单位,变为集团直属的一级法人单位。真正变更的只是股权结构,集团公司可以拿出几百万入股,与船厂原有的股份一起,达到51%绝对控股。”赵维明权衡了一番后,补充了句:“船厂的利润还归船厂,你看怎么样?”见田文建还是不开口,胡报国紧盯着他的双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别告诉我这个思想工作不好做。更别忘了蓝天集团才是钢结构公司的基础,如果没有集团公司的扶持,那就算成立公司也解决不了你眼前的问题。”“我还有选择吗?”田文建长叹了一口气,一脸苦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建议二位,不要过多干涉钢结构公司的内部事务。毕竟能有现在这局面太不容易,如果让债主和职工们一起闹起来,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这一点你尽管放心,集团公司只派财务人员,不会干涉公司的正常运营。”赵维明站了起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其实我们都没想过钢结构公司能产生多少利润,只是希望能在主业之外,多一个产值增涨点。”刚才那顿晚饭没白吃,常副书记、俞副厂长等人的一番介绍,让田文建对蓝天集团能不能搞起来充满了信心。要知道他们不仅请回了四位读力董事,还高薪聘请了四十多位制药和电气方面的顾问。尽管集团公司现在还没挂牌成立,顾问们已为集团公司拉来了三百四十五台两网改造的变压器订单,和与之配套的高压断路器、高低压成套开关柜等业务,其总价值高达四千多万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就在这种情况下,丁副厂长还在几位顾问的陪同下,一个省接一个省的办理龙江变压器厂和龙江开关厂的电力设备入网证。制药那一块也没闲着,不但率先申报GMP认证,还隆重邀请药监局领导来龙江考察,请他们对龙江制药厂的发展提出宝贵意见。跟据厂领导和眼前这位CEO的规划,挂牌成立的并不是蓝天集团,而是蓝天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旗下将有蓝天制药集团、蓝天电气集团、蓝天房地产开发公司等四家控股企业。而蓝天电气集团旗子,则又分为蓝天变压器制造有限公司(简称蓝变)、蓝天电工、蓝天高低压成套设备有限公司等五家企业。形势一片大好,唯独造船厂成了姥姥不亲、爷爷不疼的单位。想到这些,田文建长叹了一口气,不无自嘲地说道:“看来我们造船厂要努力啊,可不能给集团公司拖后腿。”赵维明哪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便拍了拍他肩膀,呵呵笑道:“两千多万债务,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半,这个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嘛。再坚持一下,等电气集团走上了正轨,胡总会认真研究你们的问题的。”胡报国并没有打哈哈、和稀泥,而是若有所思地说道:“赵总、常副书记,与其让315厂那么多数控设备长期闲置,还不如把它们跟船厂的设备整合起来,组建一家专业的机械加工企业。它们可以给电气集团配套,也可以给外面的企业配套,还可以开发点产品自主经营。比如钢结构厂房里的行车、码头设备、船用配套设备等等。”“我看行,明天就让企划部研究一下,争取一个星期里拿出套方案。”从盘活资产的角度上来看,这的确是个双赢的好主意,但田文建还是哭丧着脸,苦笑着问道:“二位老总,这么一来,造船厂就剩一块牌子和几个船台了。人和设备都没了,今后要是有了订单,那船我还造不造了?”“整合又不是拍卖,设备都还在,只不过挪个地方,换块牌子而已。至于人的问题嘛,那就更简单了,只要你有订单,不但可以从钢结构公司和机加工公司借调,还可以从老吴的技校直接拉人。”赵维明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回去后好好做做同志们的思想工作,都快一年没发工资了,有这么个重新上岗的机会,我想他们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只要有班上、有工资拿,工人们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可造船厂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企业,它还欠着一千多万的债务。田文建沉思了片刻,蓦地站了起来,急切地说道:“赵总、胡总,从长远的角度上来看,我认为这得不偿失。要知道那些工人是船厂最后的一点元气,如果连他们都跳槽了,那造船厂就彻底没希望了。”“你小子,不给你解决负担你叫苦,给你解决负担你又叫苦。”赵维明急了,指着他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像你们这样的造船企业,全国不知道多了,一年不知道要倒闭多少家,难道人家就不想救活自己的厂?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没有先进设备,没有一点竞争力。小田,造船厂已经病入膏肓了,该放弃的时候就要放弃。要不怎么说改革不但要有摸着石头过河的勇气,还得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呢!”见赵维明急了,常副书记连忙打起了圆场,拉着田文建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小田,别忘了它们都是经营不善,负债累累的企业,有得甚至已经资不抵债了。你说说,像我们这么负责任的改制,放眼全国能有几家?”这时候,胡报国突然站了起来,异常严肃地说道:“船厂的事就这么定了,除了领导班子外,其余的人和设备,下个礼拜一接受重组。”说完之后,给赵厂长和常副书记微微的点了下头,然后带着他那漂亮的女秘书,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办公室。田文建一愣,连忙跑到门边,急不可耐地问道:“债务呢?那一千多万外债和银行贷款谁背?”胡报国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风轻云淡地说道:“你是造船厂的法人,你不背谁背?”看着田文建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常副书记连忙拉着他胳膊,呵呵笑道:“暂时的,暂时的,等集团公司上了正轨,会考虑到这些的。”“小田,胡总也是为了集团公司考虑嘛。”赵维明将他拉坐下来,一边递上根香烟,一边和声细语地劝慰道:“工人们都有班上,内部问题算是解决了一半。至于拖欠工资的那另一半,则用船厂在钢结构公司里的股权分红慢慢偿还。仔细一算,船厂的外债其实也就银行那五百万,以及其他供应商的三百多万。再说你又不是真一无所有,只要把舾装码头和那几个船台利用起来,完全可以在码头服务这一块做做文章,偿还那八百多万还不是小菜一碟?”赵维明并不是在开玩笑,造船厂完全可以改造成集停泊、转运、仓储于一体的服务姓企业。但这么一来,就给龙江船舶有限公司的历史画上句号。从改制的角度上来看,赵维明等人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甚至全盘接受职工们的行为,还值得人们称道。可想到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厂,这么稀里糊涂的被肢解,田文建就感觉很不是滋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