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并不少见,相比那些拿着高工资长期休假,或周游世界参观学习相比,田文建这样的甩手掌柜实在算不上什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跟县委县政斧一干领导道别后,田文建并没有立即去市委报到,而是跟小娜一起前往盘山,代远在美国的肖凌,给她父母拜个早年。山里人成家早,肖父肖母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非常年轻。对于二人的到来,“二老”十分热情。大大方方的收下年货后,便忙活杀鸡割肉,硬是留二人和司机小李在他家吃了顿午饭。菜很一般,但接待规格却非常高,不但村支书和村主任前来作陪,连肖凌的启蒙老师、盘山县肖坝乡中心小学校长都闻讯而来,拉着田文建问长问短,事无巨细的打听着肖凌在美国的近况。大别墅、宝马车……笔记本电脑里那一张张照片,让众人大开眼界,一个个不吝溢美之词,盛赞肖父肖母生了个好女儿,不但在省里干出了一番事业,连出国后都这么能干,真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一点,跟肖凌家人道别后田文建径直赶往石桥村,想亲眼看看梅雨婷调走后,盘山县HIV感染者救治和防控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轿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刚驶进村口,就见一辆熟悉的考斯特军车停在曾经的采血站门前。斑驳的院墙上那“采血好处多,单采比全采好处多”、“血跟井水一样,抽几桶还是那么多”、“多采血可以不得高血压”……等白灰标语还没抹去,与黑压压的一片正排队等候治疗的HIV感染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要多讽刺有多讽刺。这里是爱滋病传染的重灾区,田文建可不想小娜冒哪怕一点风险,便拍了拍她胳膊,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和李侠在车里等着,我去去就来。”小娜一边探头朝村里张望,一边摇头笑道:“医院的车在,说不定小梅也来了,你可别想扔下我。”“那好吧,不过要……”本想提醒小娜注意安全,可看着远处那些淳朴的乡亲们,话说到嘴边,田文建又咽下去了。村子里没有狗,但有着一道道猜测或含着敌意的目光,年过六旬的乐教授,正站在一群老乡当中说着什么,用温和的笑容试图融化感染者们内心的焦虑。田文建二人静静的站在人群外,心如刀绞的看着这一切。这时候,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小女儿走来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笑靥像花儿一样开放。村民们正围着乐教授,急不可待又饱含恐惧地领取自己的血样化验结果,母亲一直等着众人散去,才步履迟缓地走到乐教授跟前。乐教授接过母女递上的化验报告,飞快的浏览了一眼,结果让他感觉自己正向地狱沉落,但他是医生,又不能不说真话。他轻轻的,轻得像是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些什么,那位母亲像遭了雷击,轰的一下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苦求道:“请救救我的孩子!她才5岁呀!她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如果我死了,她的病能好,那让我现在就死吧……”龙江有人感染上爱滋病,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只不过宣传部门一直控制着舆论,并没有搞得沸沸扬扬而已。小娜似乎明白了过来,紧抓田文建的手瑟瑟发抖,禁不住流下了两行晶莹的眼泪。“小田、小娜,你俩怎么也来了?”一身白大褂的贺教授从小院里走了出来,紧盯着他们二人,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田文建连忙迎了上去,握着他的手,低声说道:“过来给朋友的父母送年货,正好路过,就顺便过来看看了。”“真巧啊,我们也是刚到。”贺教授点了点头,随即指着院内那排低矮的房子,神色复杂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老康他们都在。”田文建回头看了一眼,紧皱着眉头,凝重地问道:“地方政斧和卫生局的人呢?”“刘副镇长和防疫站的王站长在,不过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多大作为。”空军医院专家组成员来了一半,现役军人和合并过去的315厂职工一个没有。田文建在院里转了一圈,然后在贺秉苏教授的带领下,走进了最东侧的一间办公室。一张木条订的长椅子,四张破旧的办公桌,上面还印着“盘山县红十字会石桥村采血站”的字样。见田文建等人走了进来,一个四十来岁、领导模样的人连忙站了起来,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低声说道:“贺组长,看样子今天是忙不完了,要不我在镇里安排个地方,省得你们来回折腾?”“这离机场不远,我们又有车,不用这么麻烦了。”空军医院专家组不是第一次过来,作风真是过硬得很,刘副镇长轻叹了一口气,重重的点了下头,随即看了看田文建二人,不无好奇地问道:“贺组长,这两位是……”贺教授坐了下来,一边翻看着病历,一边淡淡地说道:“空军医院的前任院长和他家属,我们的义诊经费就是他在任时定下的。”刘副镇长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连忙伸出右手,惶惶不安地说道:“田书记吧?您是开发区工委田书记吧?”不等田文建开口,贺教授回过头来,不无得意地笑道:“早不是了,现在是虎林代县长。”“田县长好,石桥镇副镇长刘传银,欢迎您来我镇检查工作。”“刘镇长客气了,这里可是盘山,就算检查工作也轮不着我。”话虽然这么说,但田文建看着窗外排队等候检查的人群,面色沉重地问道:“刘镇长,石桥镇有多少人被感染?”眼前这位不但是空军医院的前院长,是虎林县人民政斧代县长,甚至还是国务院调查组成员之一,刘副镇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大大方方地说道:“筛查结果早出来了,据不完全统计,我县感染人数783人,我们镇是重灾区,占一半还多,计431人。”田文建微微的点了下头,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接着问道:“防控和治疗经费都落实了吗?”刘副镇长卡住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贺教授长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病历,唉声叹息地说道:“血液初筛检测、遗孤免费就学、孕妇免费咨询这一块是做到了,但经费还有很大缺口。医疗力量不足也是一方面,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基层医生不知道该怎么治疗,对治疗失败不太了解,不知道病人已经治疗失败了,所以一些治疗没有任何效果,不懂得如何重新优化治疗方案。”自空军医院检查出第一例HIV感染者后,田文建一直关注着盘山县的防控与治疗进展。尽管没学过医,但作为空军医院前院长,他还是明白抗病毒方案迟早会失败的,人服用一段时间后,这个药肯定不管用了,必须重新优化治疗方案。医疗技术高超的大医院自然不是什么问题,但对乡镇医院甚至赤脚医生们来说,无疑比登上月球还难。“部里、省里和市里也提供了一些免费药物,可感染者服用后会出现一些严重的副作用。老百姓不懂这些,认为吃了感觉好就是好药,感觉不好就不是好药。尽管我们做了许多工作,可那些药还是被扔的遍地都是扔的都是,他们说这些药吃了太难受了。”看着刘副镇长那副沮丧的样子,田文建轻叹了一口气,倍感无奈地说道:“上面是在救火,太仓促了,没做任何准备。在国外,艾滋病就临床治疗是非常严谨的,需要很长时间的人力、财力、物力的准备和病人的准备。如果这几点没做好,贸然把药推上去,是要出大问题的。”贺教授重重的点了下头,看着窗外那黑压压的人群,凝重地说道:“是啊,就因为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逮着抗病毒药就上,不但出现了胃肠道反应、头晕、头痛、四肢乏力等不致命的副作用,甚至还出现了诸如肝损害、贫血等很危险的反应。我刚下车就被一个病人家属抓住,不让我走,以为我是什么官员。说病人原先好好的,吃了我们上次发的药就不行了,说我们发的是毒药。”“现在是怎么治疗的?”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接着问道。“缺医少药,基本上没有治疗。”贺教授站了起来,从另一张办公桌上抓起份清单,一边递给田文建,一边气呼呼地说道:“省里和市里的确提供了一些药物,但那些真正有疗效的药非常少。中药倒是一车一车的往这拉,可吃下去根本不管什么用。万般无奈之下,我和老乐上个月找了下蓝药,用医院的义诊基金,委托他们代为采购了三公斤拉米夫定,买胶囊回来自己装,这次装了四万多粒,应该能坚持一两个月了。”“那个药很贵吗?”一直保持沉默的小娜,忍不住地问了句。“十六万一公斤,没门路还买不到。”贺教授刚刚说完,刘副镇长便从抽屉里翻出一药盒,愁眉苦脸地介绍道:“就是这个,市场上叫什么贺普丁,一盒只有一板,就14片,最便宜的医药公司也卖两百多,老百姓们哪吃得起呀?”“唉!”贺教授长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道:“治疗艾滋病光拉米夫定是不行的,还需要和齐多夫定等至少三中抗病毒药物联用,哪个都不便宜啊!”政斧能提供普通抗病毒药物已经很难得了,让他们免费提供拉米夫定、齐多夫定等二线药物,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田文建揉了揉太阳穴,一脸苦笑着说道:“看来我得找找胡EO了,他财大气粗,又有药厂,应该能帮得上忙。”“别找了,找了也没用。”贺教授想都没想,便没好气地说道:“一是那些药他们生产不了,现阶段全靠进口。二是就算他们能成功仿制出来,也不会大规模的投入生产。”救命药能生产却不生产,田文建被搞糊涂了,疑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爱滋病药品价格国家控制的很严,厂家不但无利可图,甚至还有可能亏损,谁会投入巨资去仿制,投入巨资去生产?”贺教授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国家没有补贴前,蓝药是不会干这个傻事的。不过姓胡的那人还不错,得知我们急需拉米夫定后,不但帮我们采购没赚一分钱,而且个人还出了三十多万,买两公斤原药送给了我们。”刘副镇长点了点头,不无兴奋地补充道:“胡总上个星期天来过,给被感染的孩子带礼物,跟他们一起吃饭,走前给家庭特别困难的几个患者,一家留下了三千多块钱,还不允许我们张扬,更不允许我们宣传。”不张扬不宣传是应该的,一是怕搞得沸沸扬扬,影响到龙江的投资环境。二是怕树大招风,毕竟困难的人太多太多,谁都去找他可就麻烦了。尽管如此,田文建还是十分意外,对胡EO那个人的印象,一下子改观了不少。“老乐、老康他们也都捐了,要不我们能坚持到今天?”这个治疗点的第一笔经费,就是肖凌留下的那两百多万。梅雨婷生怕这笔资金用不到实处,干脆一分不少的打到空军医院账上,连同她从市长基金里挤出的三百万一起,委托老专家们管理。这么一来,空军医院就与石桥村结下了不解之缘。老专家们每个星期来一次,在给感染者治疗的同时,还不遗余力的对医护人员进行培训,一直进行到了今天。很显然,五百多万治疗经费早已花完了,连空军医院的义诊基金都所剩无几。看着贺教授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田文建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地问道:“贺教授,您老捐了多少?”贺秉苏摆了摆手,若无其事地说道:“九万多,也就那点积蓄了。”老爷子们的高风亮节,让田文建很是感动,回头看了看小娜,随即淡淡地说道:“四百多病人一年用药少说也得四千多万,这么大事我真帮不上什么忙,惭愧呀。”他的话音刚落,小娜突然翻了翻口袋,摸出身上有且仅有的一千多块钱,小心翼翼的放到办公桌上,不好意思地说道:“贺教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麻烦您了。”“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刚结婚,刚参加工作,也不宽裕,还是收回去吧。”“这是小娜的一番心意,如果您老不收下,她恐怕回去后连饭都吃不下。”见贺教授要拒绝,田文建连忙点头说道。HIV事件发生后,在治疗经费这个问题上,省委省政斧和市委市政斧是表过态的,可除了一大堆没什么疗效的中药和寥寥无几的抗病毒药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姓的行动。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医疗工作者,贺秉苏对此强烈不满。但在这个大环境下,能允许他们光明正大的下乡治疗,却又实属不易,只能接受这一严峻的现实。事实上他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希望田文建能从政斧渠道干点什么。可田文建是虎林县代县长,根本管不了盘山的事,更管不了市里的事。这让老爷子很是无奈,不得不一声不吭的收下了那一千多块钱。跟隔壁的几位老专家打过招呼,田文建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这个被病魔笼罩着的村庄。他没有立即上车,而是伫立在村口回头看了好一会,看那些无助的患者,看贺教授、乐教授、康主任等老专家们步履蹒跚的背影。回市区的路上,车内一片沉寂,直到进入市区,小娜才低声问道:“老公,咱们现在去车站吗?”“去蓝天集团卖股份!如果有人要的话,我准备把蓝天控股的那400手原始股卖了。”小娜哪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再过半年,银行贷款就要到期了。”现在买应该会有人要,但肯定卖不出什么好价钱,田文建权衡了一番后,微微的点了下头,说道:“算了,还是等几个月再卖吧。”“只要把银行贷款还了,其他什么事我都支持你。”小娜搂着他胳膊,幽幽地说道。田文建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随即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到家后记得给我打个电话。”过年了,田文建这个新姑爷回不去,小娜得回趟娘家。之所以这么早打发她回去,也有安全方面的考虑,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太强大,田文建还真没几分把握。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分别,想到这一分别就是一个来月,小娜强忍着,强忍着,眼泪还是禁不住地潸潸而流。李侠瞄了一眼后视镜,忍不住地问道:“田县长,要不让我送嫂子回江城吧?”不等田文建开口,小娜便哽咽着说道:“我坐车回去就行,不用这么麻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