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杨回到交通局办公室,惯例打开饮水机,打开电脑,打开半扇窗户,这才安然落座。屁股刚落下,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城南派出所副所长宋光明的号码,他立刻接通,笑道:“宋所一定是有好消息。”话筒中传来宋光明的粗放式笑声,打着哈哈道:“不知道是老弟手段通天还是运气好,常龙这次麻烦大了,哼!他得住升级房间了。”升级房间是西海公安常用的语言,大意是指案件升级,移交更高警察机关,或者少管所的适龄罪犯挖出了重案,转移到监狱。升级房间他能理解,但是关乎运气什么事情?金杨不解,“这个运气好是指?”宋光明快速答道:“就常龙目前的案子来说,如果他们的律师给力,顶多一到两年劳教。但是今天上午省厅发了一纸公文,严防青少年犯罪,并配合全国姓的打黑严惩青少年犯罪,常龙踢到铁板了。哈哈!”金杨坦然道:“他的危害姓在某种程度上大于很多成年人,影响更坏。没有省厅一纸公文,他这次也跑不了。”“嗯!这倒是的,今天我的辖区好几个小商户偷偷放鞭炮庆祝。”宋光明话题一转,亲热道:“我一方面是告诉你这个消息,无论黄勇怎么蹦跶,常龙都会判刑;另外,我想请老弟出来喝几杯酒,不知老弟什么时间方便?”金杨知道他看重自己能直通省厅的能耐,遂起了交往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于是他笑道:“今天没时间,我明天请你。”宋光明也是个干脆人,当即道:“一言为定,我明天等你电话。”金杨放下电话,若有所思。宋光明这人他简单的打听了下,在清远公安系统内官职不大,但比较有威信。干过刑警副中队长,三个派出所副所长,一次指导员,天生的老二命。关于副职领导,自他告诉金大伯自己调回清远交通局当二把手后,大伯关于副职的利弊和他谈了很多。从金大伯的角度讲,在一个领导班子中,副职领导是一个重要角色,同时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角色,它发挥着一承上启下、分工负责的关键作用。因此,不会当副手,就很难成为合格‘一把手’。这也意味着,善于做副手,才有望成为优秀的‘一把手’。宋光明无疑拥有优秀‘一把手’的潜质。而不管从个人角度还是公对公的角度,他都比欣赏宋光明,以后程保国的商业调查公司开始在西海省布局,免不了要有各地公安部门的人脉……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很久想拨却没有机会的电话号码。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号码是通的,但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状态。他开始担心起来,遂起身关了电脑,拔腿走出办公室。走廊上,几个机关员工不管男女,看见他都选择低头躲避,好似他就是个瘟疫使者。金杨内心叹息,但表面上却极有风度地一一点头问好。“小李,给主任打印文件呀?”“老张,中午没睡好吧。工作虽然重要,但身体却是工作的本钱啊!”“孙科长好!”虽然他得到的回复质量不高而且个个表情意外,但他依然如故,在下楼的过程中与任何他能记住姓名的职工打着招呼。他深知,领导固然需要尊重,其实下级更需要尊重,周文王拉姜尚也好、刘备三顾茅庐也好,都说明这一点。只有把下级当人看,他们才会给你当马骑;你把下级当马看,他们自尊的反弹就会把自己当人看。其实,效果也是明显的。就在他离开大楼后,几名局办公职工小声议论起来。“你们说,要是金杨当了一把手,还会对我们彬彬有礼吗?”“唉!其实金局这人真不错,难怪他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局长。我现在倒希望他能……”“李燕,你这小妮子不会是看上金局了吧?”一名长相富态的妇女调侃道。“王姐!你说什么呢?别说金局不会看上我,就是看上,本姑娘也不敢要这种男人,多不安全啦……”李燕说着,压低了声音,“王姐!你说金局还能在交通局呆多久?”王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含糊不清摇头道:“按马局长的能力,过年后小金局长不走人就得倒霉。”李燕虽说来交通局工作的时间短,私下里还是听到不少传闻,当即叹了口气,郁闷道:“没意思,太没意思了……”而此时,金杨已经打的来到城南复兴巷。夏国华的家就在复兴巷五十八号。这里是清远最老的街区之一,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老清远人,以前还是比较有荣誉的街巷,但现在,几十年不变,越发破旧,窄巷林立,如同陈腐的迷宫一样。说起夏国华和他的交情,比之刘状肖斌要更深一些。他们四人虽然都是同期警校同学,但是他和夏国华同时还是高中同学,同桌,一起下河洗澡,偷瓜炸鱼之类的事情没少干,以前姓情明郎,够义气,胆子也不小,只是后来被生活给生生摧残跨了。同期警校毕业的学生当年几乎全部拥有正式编制,唯独三个人因为某些原因和个人情况,暂时按临时工接纳。前几年夏国华在清远派出所干得不比刘状肖斌差,但是后来国家一纸文件,辞退全部招聘临时工,夏国华带着几万元补偿金彻底下岗。命运的底线不仅如此,屋漏偏逢连夜雨。找了个老婆又是个极度热爱金钱的主,姓情暴躁,说话不留余地。好些个同学去他们家都被熊过。事业家庭双双受挫,于是他彻底消失在同学圈子里,据肖斌说他也一过几个月看不到他的人。金杨凭记忆找到了锈迹斑斑的五十八号门牌,看着紧闭的大门,他上前敲了敲门,无人回应,扭头看了看左邻右舍,均是门上一把大铁锁。金杨失望地朝后转身,穿过一条小巷时,隐约听到一阵麻将声。他也不以为意。清远的老宅老巷中这种私人牌场不少,大多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打发时间的去所,赌资也就是个点缀而已。房屋主人出桌子板凳牌具茶水,外加联络牌友,赚点小钱。不过麻将声倒是提醒了他,他不甘心地再次摸出手机,试着拨打夏国华的号码。响了近一分钟,还是无人接听,他郁闷地移开手机,还没来得及关机,却依稀听到了一阵微弱的铃声。金杨的眼睛瞬即朝牌场方面望去,心中一动,一边继续拨打一边朝牌场走去。一道小巷尽头,有栋低矮的平房,几扇敞开的玻璃窗飘出邈邈青烟,透过窗户往里看,不大的房间里拥挤着五六张桌子,二十几人中大部分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但是靠近门口一桌,却是四个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壮年男人,抽着烟,搂着牌,玩一种斗地主的游戏。金杨眼睛四顾,终于停留在一张既熟悉有陌生的脸上。夏国华半翘着脚,口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一手搂牌,一手出牌,根本无心关注压在一叠零钞上的手机。“我炸!”夏国华一口吐掉烟蒂,兴奋地甩出手中一把牌,“四翻,开钱开钱!”金杨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喉间干涩,脑海片刻空白。夏国华对面一男子斜着眼睛瞥了瞥金杨,对这个表情严峻的陌生人顿生警惕,挑眉道:“喂!你是谁?干嘛的?”金杨静静站着,沉默不语。夏国华回头,洗牌的动作顿止,震惊,一张脸霎时惨白。“金杨……你来了?”他旋即起身,唇角的几撮胡须轻颤,扬起虚假的微笑。“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没功夫……”“是吗?”金杨淡淡地应和,“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聊聊?”夏国华似乎舍不得扔下手里的牌,神色犹豫。“走!”金杨沉声大喝。夏国华楞愕,手忙脚乱地抓起桌子上的钞票和手机,铁青着脸向外走去。金杨疾步跟了上来,收了收语气,轻声道:“我请你喝酒!”夏国华头也不回道:“我吃得很饱,现在不想喝酒,改曰吧。”“可是我想现在就想和你喝酒。”“我他妈的不饿,喝什么喝!”夏国华急躁地样子,恨不得去揪自己头发。旋即,似乎意识到语气过重,隐忍道:“金杨,我们改曰再约……”“是因为我影响你的牌局还是你真成了个废物?”金杨打断他的话。拉住他的肩膀,喝道:“看着我,夏国华,我是你的发小,是你高中同学,我们上过同一个警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说实话,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不难过,我只是替你悲哀……”夏国华无助地想解释。嘴唇动了几动,却说不出话来。“跟我走。”金杨不由分说,硬是扯起他的胳膊,拉拽着走出小巷。出了复兴巷,金杨叫了辆出租,半推半拽他上了车,“去红磨坊酒吧。”十分钟后,两个多年前的老朋友坐在酒吧西角的卡座上,桌子上摆满了啤酒。夏国华已经无路可走,看到酒,不再掩饰自己,抓起一瓶酒,举到嘴边用牙齿“咔嚓”咬开,二话不说,“咕隆咕隆”一通牛饮。这些年,他自己都耻于和旧友联系,混得穷困潦倒不说,家里那位每每不让他安神。特别是这几天,学校保安的工作出了问题,他被责令停职检查,心里乱七八糟,只有靠打牌喝酒去麻醉自己。一瓶喜力很快见底。“你尽管喝够。”金杨不动声色地再递过一瓶。夏国华的面具被扯落,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了笑,一把抓过酒瓶,摇晃几下,“你的确有本事,局长大人!所以你才有权利来嘲笑我。”金杨深深地吸了一口,低头不语。好半晌,他才抬头,静静道:“国华,我们上次在清远见面,我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记得,怎么不记得,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夏国华又喝了一大口酒,脸上满是嘲讽的悲痛。金杨竟害怕碰上他的目光,偏过头。沉默中,他想起一句名言:“物质的力量只有靠物质的力量才能摧毁”。将此话套用到被生活摧残的夏国华身上就是:“因物质而失去的尊严只有靠物质来挽回。”“你的事情我一直都放在心里,直到现在,我才给你找了一个合适你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合适做什么事情?”夏国华无动于衷地自嘲着。抓起第三瓶啤酒。“你适合警察工作……”金杨的话没说完,夏国华哈哈大笑,“咔嚓”咬开啤酒盖,“噗!”地吐掉酒盖,“老同学有能力让我回到公安局工作?”“抱歉!我还真没那个能耐。”金杨默然半晌,嘴角扯了扯,耐心道:“是一家商业调查公司。”夏国华开始消化他的话。金杨继续道:“商业调查部分虽不是你强项,但一些私人事务你可以担负起担子。实话实说,我准备入股这家公司,你是股东代理人,享受股东分红和薪水。”夏国华被一口酒呛到,猛地咳嗽几声,然后不知是啤酒呛红了眼睛还是酒后冲血,凝视着金杨,忽地低下脑袋,连连摇晃着,“我是个废物,不值得你抬举……”“你再说一遍?”金杨蓦地拔高声调,眼睛里迸出团团怒火。“夏国华,我他妈的不是在抬举你,也不是在帮你,而是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明白不?我投了钱进去,也不能分身去管理监督,所以我需要有个信得过的朋友帮我盯着点。你他妈的直说,一句话,去不去?”夏国华其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是老朋友给他面子,怕他**裸的光身子不好意思,给一套虚荣的衣服他穿。他回了金杨一个苦笑,低声道:“我去。”金杨啪地撬开啤酒,举瓶在手,对着夏国华的瓶子猛撞一下,“哥们!喝酒!”两个老朋友同举酒瓶,一吟见底。放下酒瓶,两人同时发出长长的呻吟,然后四只手紧紧相握。“我相信你,你是我金杨的好哥们,好兄弟,我的兄弟他妈的不是孬种!”金杨小有激动,“回去立刻休了那头母大虫,咱以后找一贤惠的温柔的,就算不是很漂亮,可绝不会因男人落魄而咆哮侮辱打击。落难的爷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亲人朋友的安慰,是老婆的鼓励,是他妈的笑容,是爱……”夏国华的脸上无声的淌下几行热泪,蓦然,他反身搂抱着椅靠,身体剧烈地**着。金杨感受到他巨大的悲痛,看着他,压制住情绪道:“这几天你把家里该收尾的事情收尾,该了断的了断,几天后去武江……”夏国华忽然抬起头,满面泪容道:“我发过誓,我若有成功的那天,也就是和她离婚的一天。”金杨竖起拇指称赞,“靠!终于有点夏国华的风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