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06回夜半钟声到客船简昆仑不是没有动过逃走的念头。他却并没有付诸行动,非但如此,甚至于他表情一派轻松,不时笑脸常开。身上的穴道不曾解开,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还不曾见过对方那个奇异的首脑人物——飘香楼主人柳蝶衣。他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翩翩风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绵密精严、高超秀逸的一个剑士?自负狂傲、目高于顶的一个狂客?抑或虚怀若谷、深不可测的隐者?一个粗线条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还是一个不过尔尔的平凡人物?当他闭起眼睛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想到这些。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船行一路,虽只是两岸芦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画,时见雁点秋容。那日水上一战之后,再没有突发事故。整整三日夜,便这般度过,橹声欸乃,浪花片片,夜来风雨,时有落叶满船。闲来倚船,未始没有落宽的感伤,但闻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随遇而安。三天以来,时美娇再也没有出现,便是她身边的两个爱婢无音、无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饮琐碎事的必要一现而已。对于简昆仑,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认定了他不会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间舱房,非但窗扇常启,连门扉也破格不再下锁,偶尔兴来,即使到外面舱板上走走,也不致就惊动了什么人。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表面的现象而已,真实的情况又将如何?却是费人思忖。静中无聊,简昆仑也曾把船上的几个人想来解闷,不可置疑,飞花堂主时美娇剑术武功、聪明才智,俱为一流,人既有情,却不以情用事,端的是个厉害已极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刘青、玉弹金弓马福全两位副堂主而论,也无不深邃精谨,难以度测。其它众人不必多论,只是这三个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无论如何,以飞花堂主时美娇为首的这次出行,规模颇隆,目的应该不只一宗。如果说仅仅只是为了简昆仑一个人,未免小题大做。玉剑书生崔平的死,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简昆仑既然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接下来的下个步骤,又将如何?很可能他们对永历帝仍不死心,只是这件事却是一时急不来的。简昆仑虽然未经证实,但是仅凭直觉,即可判定永历帝不在这艘船上,甚至于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这一点确使他为之暗中庆幸。是不是便是因为如此,时美娇等一行的任务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动?这些事却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细。静静的水面,甚至于连个波纹都没有了。也只有大船经过时,带起来汹涌的怒涛,搅碎了一天的宁静。风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热。四下里环境,美不胜收,凭栏顾盼,只见岸上红叶,状若红海,陌上野菊,无尽芳菲,衬以镜面儿也似的宁阔江水,两相映照,简直像是梦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也无以过之。黄昏的太阳,渲染着野渡枫林那么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红……看着看着简昆仑亦不禁为之赞叹了一声:“妙啊!”却不知是来到了什么地方?常闻滇境风光绝佳,较之桂省亦不为差,只不知眼前来到哪里?船行多日,未免有些发闷,眼看着这等风光绝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来,上岸玩上一趟才叫过瘾。心里方自动念,却已感觉出船速果然慢了。前行不远,来到了一个岔口。眼前双峰对峙,水面变狭,落红缤纷里,这艘大船拐了个大弯儿,岔进到右边疑是乱红叠嶂的水面,便自缓缓向岸上靠近,随即停了下来。简昆仑这才发现,眼前百十丈方圆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个岔流,前道没有出路,只是一湾静水而已。静静的浅水岸边,早已为落红片片的枫叶所布满,一行黑白天鹅,猛可里扇翅踏波飞起,猝然间使人感受到自然与生命的结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泼生动的,两者缺其一,便为不美。简昆仑所看见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却能感觉出大船的泊岸,以至于完全静止。他却也注意到,另外随行的四艘大船,并不曾跟进来,仍自继续前行。这样便不啻说明,自己所乘坐这艘船的脱群而出,当是另有行动与任务了。这么大的船,人这么多,竟然听不见一点点声音,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抑或是也同简昆仑一样,沉醉于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风光!很久,很久,才感觉出有了人声!有人在说话、走动……船身微微的在晃动,透过清晰的那种叩击声音,声声由顶上踏过,简昆仑立刻警觉到那是马蹄的声音,原来有人把牲口牵向岸上。紧接着他甚至于连牲口的响鼻声音也听见了。滨岸红叶丛里,有人策马疾行而去。一个披着蓝色缎质长披风的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另一匹却是无人乘坐的空骑,极快的一霎,已消逝于岸上枫叶丛里。虽然如此,却逃不过简昆仑那双锐利的眼睛,甚至于马上那个披着蓝色披风的人,也无所遁形。海客刘青!此人身任飞花堂的副堂主,在万花飘香一门之中,职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简直无需他自己偏劳,只消吩咐一声,尽可交由手下人代劳,是以眼前这次行动,显然具有非常意义,颇为令人玩味。其实不难猜测。由对方空着的那匹坐马上,简昆仑立刻猜测出,海客刘青此次的行动,多半是在接一个什么人。这个人当非一般寻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则,也就无需像海客刘青这等角色亲自出动。一个念头,闪电似地现自脑海,“莫非是永历皇帝已经落在了他们手里!”这个突然的念头使得他大大一惊,顿时为之不安起来,左思右想,怎么也无能释怀。想想看,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永历帝虽有李定国将军的勤王大军就近保护,可是万花飘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没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来去,即使将之生擒,也不稀奇。对此,那一天玉剑书生崔平曾有详尽分析,万花飘香的总舵把子:飘香楼主柳蝶衣之所以动有此念,显然极有深心,永历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里,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尽皆为其所愚,听其使唤,形成挟天子令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只是,简昆仑却又能如何?想想一筹莫展,也只能静以观变,再图后策了,往后时刻,时闻笑语。脚步声甚是频繁,一路在船上闷了多天,似乎这一霎,才得获准登岸,自是皆大欢喜。简昆仑正不知是否也应下去走走!却听得房门轻叩,接着启开,无音走了进来。“堂主有请!”说了这句话,便自退了出去。简昆仑心里微惊,那日一见之后,已与时美娇未再谋面,忽然相召,却不知又有什么花样,却也不容多思,随即走出船舱。无音杏眼向两侧微微一瞟,笑道:“在房里待了好几天,还不够?想不想出来透透气儿?”简昆仑正要说话,无音却以指按唇,轻轻嘘了一声,止住了他的开口,即见一个人由后面舱房开门步出,循梯而上。无音拿眼睛眯着他,一直待他离开之后,才自含笑道:“多听少讲,包你不吃亏,走吧。”简昆仑听她这么说,干脆一言不发,即同着她循级而上,向舱面步出。这是条少见的宽敞大船,连同最下层的浆橹操作大间,共有三层,如果连舱面的一层也算上,便是有四层之多。每一层分设舱房数间,俨然一艘楼船。眼前无音带着简昆仑一直来到了舱面,却见岸、船之间竟然搭有一座宽敞扶梯。简昆仑同着无音循梯而下,一直来到了岸上。原来船身过于高大,如此一来可以不必施展轻功,即能方便上下。只是万花飘香一干帮众,鲜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随同时美娇而来诸人,更是个中佼佼,两丈来高的船身,纵身可及,即使轻功欠佳,亦有绳梯可攀,想来是为了方便骑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才所见,却也不便向无音开口询问。眼前同着无音穿过了稀疏的一片枫林,来到了右侧弯出的一个盘口,几株老梅,虽不到开花时节,却已黄叶落尽,秃木苍劲,古意盎然。却在这里摆设着一张小小方几,设有香茗,主人时美娇已然在座。一袭绿色及地长裙,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宝石亮片,恰与上身的云字粉色珠帔搭配,衬上玉肤花容,真个我见犹怜。破例地,她脸上没有系上面纱,浅笑轻颦,无尽春情韵致,较之那一日的冷艳如霜,诚然两种韵味,自是有所不同。落座之后,时美娇才自浅浅笑道:“对不起,让你在舱里闷了几天,特地请你出来透透气,这里风景不错,大可赏心幽怀。”说话时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几分娇媚,万紫千红粼粼莹莹,揉碎在醉人的酡颜里,便似饮了芳醇般那么让人着迷……奉上了一盏香茗,无言悄悄退后,与无音并立于时美娇身后,宛若一双璧人。“我们在这里可能有一会耽搁,等一位朋友……至迟不会超过午夜便可启航,更有两天的行程,便可到了!”说到这里时美娇眼神里颇似有几分落寞的伤感。那却也只是一霎间事,转瞬间便自消失。简昆仑虽是满心好奇,却也不欲多问,宁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观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听。基本上对方佳人,仍然是敌人,无论她摆出一副什么样的姿态,都不能消除对她应有的戒心。这个风华绝代,举止若仙的姑娘,其实也正是杀死玉剑书生崔平母子的刽子手,简昆仑若非麻木不仁,便无能忘怀。有了这层潜在的阴影,简昆仑再看对方这个人,便有几分自恃,不致为对方美色所乘。“那一天与你比剑之后,我曾仔细想过,很可能你留了几分忠厚……”简昆仑心里一惊,不觉向她注目而视。时美娇问说:“是不是?”“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在简昆仑想来,对方能有此悟及,实在是太奇妙了。时美娇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着,锐利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直刺向他的心里。“那是我事后的分析……”她微微笑着,“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这样,必然是有原因的,请恕我好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如果并非如此,我当然也就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了!”简昆仑并不遁目地看着她微微一笑,开始发觉到对方少女极聪明,对付聪明的人,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极愚笨,一种是比他更聪明。看来这两种方式,今后要交叉运用,如此才不致为对方所识破摸透,着了她的道儿。时美娇含笑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点以后不难证实,哦哦……”她说:“你的伤好些了?”说时,那双眸子寻觅着,直向对方负伤之处看来。简昆仑一哂说:“贵门的伤药确有奇效,已经不碍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丧命于姑娘雀翎之下。”时美娇笑了一声:“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别当我听不出来……”轻轻一叹,她接着说:“我想你也同我一样,应该有此感受,那就是一个人的武学境界,也可以说他的剑术境界,达到了一个水平之后,便会十分渴望地去寻找一个能与匹敌的对手,这却又是矛盾的……”“为什么?”“那是因为,”时美娇说,“非如此便无能证实他的存在。这个他心目中的对手,如果找到了,两者很难和平共处,结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两败俱伤,如果找不着这样一个堪与匹敌的对手,却又是多么遗憾,他会觉得终其一生都是无聊的……”顿了一顿,她那双眼睛更似充满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着说道:“也许便是因为这种心理的促使,才至于伤了你。”简昆仑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意思也正好说明了我远非姑娘你的敌手……看来你也只好继续失望遗憾下去了。”“是么?”时美娇脸上笑靥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说,以后将会证实。”目光微偏,看向身侧的无言,吩咐说:“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我陪简相公在这里吃饭,你预备去吧!”无言领命返身,身形略闪,已是三丈开外,再闪,已近江边。船就泊在那里,当中间隔着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枫,看来饶有奇趣。总似有小风徐吹,引得丹叶飘零,暮色残照里,交织着梦幻那般的迷离……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衬里也当“雅”了,更何论才子佳人!“姑娘何必客气!”简昆仑微微笑说,“我只是阶下一囚而已,难道贵门一直都是这样厚待敌人?”“那倒不是!”时美娇说,“我们对付真正的敌人,是很残酷的,哦!也许残酷这两个字用得并不恰当,不过我们是不会感情用事的,当杀者杀,当纵者纵,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点也不意外……”“哼哼……”简昆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压不住脸上横生的怒意,几乎有发作之势,他却毕竟又忍住了。“崔先生即或死有应得,又何至罪延其母?还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你太单纯了……”说着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绽开的唇角一线,露着编贝也似整洁的一排玉齿,透过她宛似有情的一双眼睛,在对方这个少年人身上转动着,似乎突然才有所领悟,领悟到对方少年的涉世不深。“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儿子手里,那个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们不问原因,只看结果……”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种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要说到原因,太复杂了……”“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简昆仑说,“姑娘能否说得清楚一点?”“道理很简单!”时美娇说,“比方说吧,路边上有个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于还是个残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无限关怀,你说,这个罪恶的结果,又能怪谁呢!”被她突然的这么一问,简昆仑真有些糊涂了。时美娇看着他神秘地微微笑着,几缕散发,轻拂前额,她伸出纤纤一根手指,把它分开来。便只是这样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含蓄着几欲无可笔墨形容的美……乃至于简昆仑心里大大的为之动了一动,便不由自主地把一双眸子移开了去。少顷,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对方身上。时美娇侃侃说道:“这个乞丐的遭遇,尽管可怜,却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为走上了这条乞丐的路,当日种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么我们便只是可怜而已……然而,这只是表面的现象,深一层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简单了……”“那时候呀,”她说,“你就会听到许许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于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内,都将要为他眼前的贫穷、病疾,沦为乞丐负责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无辜的了,这个论调又岂能算是公平的呢?”简昆仑点点头,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为自己所犯下的杀人罪过而辩驳。“所以,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你必然先已种下了死的因,才会得到死的果。其它都无关重要,大可不予过问!”“所以”,她虽然仍在微笑,实已语重心长:“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儿子杀死的!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们所看见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栽,因为这种事,实在也是无可奈何,是不是?”一片红叶,冉冉自天空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绿色缀满宝石亮片的长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轻轻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轻轻地一嗅……一霎间,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岁月,毕竟童年与少女之间的成长,是有着相当过程距离的,特别是眼前的她,虽然绮年玉貌,正同于其它少女一样,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然而她却是自己知道:这一朵盛开的鲜花却生长在满是蒺藜、荆棘里面,别人也是看看,最多止于欣赏而已。自然,她心里还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负担,这些自非匆匆一见,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简昆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苦笑了一下,对方这种论调,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实在不能苟同,却也不便与她争执。说话时,无言已转回,手里提着个花式讲究的食盒,会同无音着手布置,把香喷喷的几式菜肴摆满几上。简昆仑肚子里倒是真有些饿,看看几样小菜:清蒸鲈鱼、爆蟹、油焖笋、醋溜白菜,瓦甑里是清香扑鼻的莼发双煨汤,一盘银丝花卷,一瓮精米香粥。虽不是什么讲究菜色,看来却极可口,所谓秋风动莼鲈之思,一霎间莼菜、鲈鱼都有了。主人性格无拘,简昆仑也无需客套,道了声:“有僭。”即行吃喝起来。时美娇吃了个花卷,喝了碗汤,便自搁下筷子,简昆仑却食量惊人,吃了好多。他尤其喜爱喝那个汤,莼菜与发菜都煨得甚烂,汤色碧绿,间以山中老菇,那味儿前所未尝,却是可口极了。时美娇见他爱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边的无言道:“为简先生添汤!”简昆仑摇摇头说:“够了!”时美娇说:“不用客气,这也是我最爱喝的,菜可以不吃,汤却不能不喝,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变着法儿,每天都为我准备一碗很好的汤!”说话时,无言已把满满一碗汤送上。简昆仑却之不恭,接过来又自喝了。无言随后清理碗碟,无音却服侍二人漱口、净面等,最后奉以香茗。看来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习。由此看这位飞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该是何等养尊处优,她却不曾为此而疏忽之武术剑技的浸**,真正难能,令人钦佩。对于她,简昆仑时时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轻心,莫以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谊的表现,便可松弛了内心的防守,事实上对方的下一步究属如何,简直讳莫如深,还是未知之数。眼前的笑脸,并不表示日后便不会白刃相加。对于时美娇,固然要有此一番认识。对于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时时保持冷静!简昆仑再一次举目向对方打量时,不自禁地心里便这么提醒着自己。时美娇端着细瓷碗,就近唇边,刚刚要喝,却微微一笑:“有时候思想就是这么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来的感触?这意思是说,我忽然感觉出来,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简昆仑不禁怔了一怔。时美娇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脸上却保持着神秘的笑:“你心里充满了仇恨和对我的怀疑。是不?”简昆仑简直为之震惊,他却尽可能不表现出来,聆听之下,微微一笑。“当然……”时美娇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忽然间兴起了这个念头,尤其是在眼前这个和谐的气氛里,为什么?”简昆仑一笑说:“你很聪明。”“你的意思是,我对你的这个感觉完全正确?”“我不否认!”“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基本上还是敌人!”简昆仑坐正了身子,单刀直入地说:“我的生命,眼前甚至于还操在你的手里,虽然眼前你对我这么好,但是我却不能不小心地防范!”“你说得很对!”她笑得很甜,眨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这个意思,你逃得了么?”“眼前当然不能!”“以后呢?”“那可就难说了!”简昆仑说,“人只要活着,总是有机会的!”“你一再的提醒我这句话!”时美娇说,“是不是希望我对你下毒手?”“但是你不会的!”简昆仑说,“你的任务是负责把我交给那位爱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你应该称呼他柳先生……”时美娇仍然微笑说,“或是像你前面说的,叫他一声爱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我会记住这句话!”时美娇点点头:“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与他见面以后,是不是还能活着,可就不知道了。”“即使见了面以后,我活着的机会,也不会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见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却没有!”时美娇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你是个心地很细的人,可是对于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这是我对你的一个小小忠告。”简昆仑说:“那是因为他有异于常人的性情?”时美娇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却在他脸上转着:“你的剑法诚然可以称得上高明的了,但是并不见得就高出于我,很可能我还较你高出一筹,你可同意?”简昆仑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霎间心里充满了悲哀。他生性顶是要强,让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女人,然而那却是实在的,他便只得承认。“你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时美娇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剑法不如我,并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说一句狂妄的话,就我所知,当今武林,剑法不要说能胜过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两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与我相伯仲,已经足以自豪……”简昆仑不自然地笑了笑,随即把眼睛移向一旁。他忽然发觉到对方少女太过聪明,擅揣人意,即使连心里想的,也在她观察之中,可得随时提防仔细。时美娇一双澄波眸子睇着他,继续说道:“我所以这么说,乃是在告诉你,你我的剑法,在当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杰出高手,只是如果拿来与柳先生比较……”一霎间,她脸上现出了凄凉,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恰当……”“那意思是他定然高过你许多了?”时美娇笑了一下,脸色看来似乎更凄凉。正如同简昆仑一样,一个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她始终也没有再说下去,这一段谈话,也就到此为止。“来!我们到前面走走!”说着,她随即站起来,向着濒近水边的地方走过去。简昆仑不觉地也移动了脚步。太阳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边天际仍然还泛着一些微微的红,大群鸦雀,聚集在附近几棵枫树上,吱吱喳喳叫个不歇。鸟雀总爱在这个时候,团聚树上,在一天结束之前,做一次离别欢聚,然后各自归巢,却不知竟给人以乐趣之机……捕鸟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机以待。那是老少二人,掩身于大树之后。便在这一霎,年轻的捕鸟人,倏地跃身而出,手里挥动着一面系有红布的长竹,同时发声大叫,众鸟闻声而惊、张皇四散,年老的捕鸟人,便于这时闪身而出,渔夫撒网般地,飞出了手上巨网,一下子网了个正着。众鸟啁啾,彩羽缤纷,像是一片云般。为数千百的鸟群,随着那面大网,一下子落了下来,却又腾空而起,已飞出百十丈外,捕鸟的老少二人,却是毫不惊慌,只是仰空望着,眼看着这片鸟云,在一霎间的飞跑之后,终于再次坠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鸟人的算计之中。看到这里,简昆仑不由微微摇一下头,叹了一声。时美娇脸上却现出了笑靥。“可怜的鸟!”“聪明的人!”说话的两个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却有微异,前者见仁,后者见智,显示出了两种不同的胸襟抱负。简昆仑说:“我说可怜,只为众鸟的事,平白着了人的道儿,丧失了性命。”时美娇笑着说:“谁叫它们如此慌张愚笨?这些鸟儿若是团结一致,向着一个方向齐飞,便能脱开捕鸟人的毒手,偏偏它们计不出此,死有余辜。”简昆仑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人心未免过毒,也太狡猾。”时美娇笑得像一朵鲜花:“人所以异于禽兽,正在于他们比其它禽兽多了一份智慧与聪明,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谁呢!”“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聪明的人,永远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简昆仑的眼睛,有如两把利刃,狠狠向着她逼视过来。时美娇依然面现微笑:“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哼哼,你要是为此不平,那可是一辈子也打不完的官司。”接着她眨动着一双眼睛,幽幽说道:“我喜欢聪明、智慧,厌恶愚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理应属于聪明人,正因为愚笨,便活该失掉了许多机会,而没有份儿,这也是上天所赐予人的不平,争也争不来的。”简昆仑冷冷地说:“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论调,智慧固然弥足珍贵,为人所喜,却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来嘉惠于人,才是得其所处。反之,祸国殃民,便为人所恶,令人十分痛恨的了。”时美娇偏过脸瞅着他,微微挑动了一下黑而秀长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无意与你多争,偏偏就看不惯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什么是嘉惠于人?什么又是得其所处?这可又是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简昆仑说:“愿闻高教!”“好吧!我就随便举两个例子给你听听!”她接着说,“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筑万里长城,杀人如麻,够残忍够坏的了吧;隋炀帝挖运河,只为一己之逞,千万人流离失所,够惨的了吧,当时人人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