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河南人,祖籍山东。明末山东大乱,张妻为清兵掳掠,生死未知。张老汉客居河南,又娶一妻,生子张讷,没过多久,妻子死去,续娶牛氏为妻,生子张诚。牛氏性格凶悍,很不喜欢张讷,待之如牲畜,给他吃残羹冷饭,让他穿破衣烂鞋,晚上睡觉也只给一张草席。牛氏每天责令张讷上山砍柴,以一担木柴为限,少砍一根则拳脚相加,藤条鞭打,百般虐待。暗中却以锦衣玉食喂养亲生儿子张诚,又让他入塾读书。过了几年,张诚年纪长大,性格善良孝顺,常劝说母亲不要为难兄长,牛氏不听。一日张讷上山砍柴,忽然间风雨大作,只得躲在巨石下避雨,等到雨停日出,张讷腹中饥饿,也没力气砍柴,怅然回家。牛氏见他空手而归,大怒不止,不给饭吃。张讷饥火烧心,卧于木板,闭目养神。张诚从师塾回来,见兄长神情委顿,问道:“生病了吗?”张讷叹气道:“没病,就是太饿。”张诚询问原因,张讷如实相告。张诚闻言,闷闷不乐,过一会拿了几个烧饼回屋,张讷问道:“哪来的烧饼?”张诚道:“我从家里偷了点面粉,请邻居阿姨帮忙烙的,快吃吧。”张讷点了点头,三两口吃完烧饼,嘱咐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要是给母亲知道,会责罚你的。况且一天只吃一顿饭,也饿不死人。”张诚道:“兄长身体羸弱,哪有力气砍柴?母亲实在是太过分了。”次日饭后,张诚偷偷上山。张讷惊问道:“你怎么来了?”张诚道:“来帮你砍柴。”张讷问“谁叫你来的?”张诚道:“我自己的主意。”张讷摇头道:“别说你根本不懂砍柴,就算会砍,我也不能让你干这种粗活。快回去吧”张诚不听,手脚并用,将树枝一根根折断,口中说道:“树枝好硬,明天一定要记得带把斧头。”张讷走近一看,见弟弟手掌磨破,鞋底磨穿,又是心痛又是怜惜,怒道:“快回家!你再不走,我就用斧头自杀。”张诚无奈,只得折返。张讷一直送到半途,傍晚回家跟先生说“我弟弟年幼,请先生代为看管,勿让他四处乱跑,山中虎狼很多。”先生道“张诚中午私自外出,我已经责打了他。”张讷点了点头,告辞离去,回到家中,劝说弟弟:“不听兄长言,挨打了吧。”张诚笑着摇头“没这回事。”第二天张诚又拿着斧头上山,张讷怒道:“我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怎么不听话。”张诚微笑不语,只是拿着斧头一下一下劈砍树枝,累得汗流浃背也不休息,等到劈完一捆柴,便默默回去。老先生责问:“怎么又溜出去鬼混了?”张诚实言相告“学生没有鬼混,只是去山中帮哥哥砍柴。”老先生闻言,脸色顿时和蔼,笑道:“好孩子,真懂事。”从此不再禁止张诚上山。这一天张诚兄弟与几名樵夫一道在山中砍柴,忽然间跑来一只猛虎,一口咬住张诚,飘然遁去。张讷不顾危险,随后追赶,一斧子砍中老虎腿胯,老虎负痛狂奔,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弟弟生死未卜,张讷急得嚎啕大哭,众樵夫百般劝慰,张讷哭道:“我弟弟虽是后母所生,但为我而死,我怎能独活?”说着以铁斧自残脖颈,入肉寸许,血流如注,昏死过去。众樵夫大骇,慌慌张张撕下衣布包裹伤口,抱着张讷回家求救,牛氏怒骂:“张讷,你害死我儿,在脖子上砍一刀就想推脱责任吗?”张讷呻吟醒转,说道:“母亲不要烦恼,弟弟若死,我一命赔一命,绝不贪生。”众樵夫一旁劝解,牛氏怒气稍歇。几名大汉合力,将张讷扶到**休养,张讷创口疼痛不能入眠,又挂念弟弟安危,惟有昼夜哭泣。张老汉担心儿子伤情,偷偷拿了一些稀粥给张讷食用,被牛氏发现,大声责骂,张讷不愿父亲为难,拒绝吃喝,三天后便即死去。村里有走方巫师,四处游荡,张讷鬼魂飘荡,路遇巫师,问道:“大师,见过我弟弟吗?”巫师摇了摇头,说道:“跟我走吧。”两人至一都城,只一皂衫人自城内走出,巫师上前询问“鬼仙,见过张诚吗?”皂衫人拿出一张度牒翻阅,说道:“男女百余条鬼魂,内中没有张诚。”巫师问“会不会在别的文牒上?”皂衫人道:“此路归我管,不会弄错的。”张讷不信,强拉着巫师进城搜寻,只见城中新鬼旧鬼云集,往来行走,也有认识的,上前盘问弟弟行踪,都回答说不知情。忽然间众鬼魂齐声大叫“菩萨来了。”只见空中飘来一座五彩莲台,毫光绽放,上面坐着观音大士,仪容端庄。巫师小声跟张讷说:“公子福分不浅,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阴司,降福去灾,拔除苦恼,正好让你赶上了。”说话间拉着张讷跪倒在地,众鬼魂亦纷纷跪倒,顶礼膜拜,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轰轰隆隆,响彻四野。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细如尘丝,俄尔光芒散去,菩萨已然消失。张讷只觉脖颈中清凉舒适,用手一摸,刀伤痊愈,不再疼痛。巫师将他送回老家,一人一鬼作别。张讷已死去两日,忽然间苏醒睁眼,叙说经过,口中坚称“弟弟还活着。”牛氏不信,骂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编造谣言?”张讷不敢与母亲争辩,跪倒在地,与父亲作别,说道:“孩儿势将踏遍神州,纵使穿云入海,也要找到弟弟踪迹。一日不见弟弟,一日不回家乡。请父母多多保重,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好了。”语毕,大踏步出门而去。张讷外出寻弟,穿州过府,很快就盘缠用尽,只得一路乞讨,一年之后,辗转来到金陵,到了此刻,他容貌憔悴,浑身破烂不堪。这一日上街探访张诚消息,忽然间马蹄声响,迎面驰来十余匹铁骑。其中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长官,年约四十,相貌威武;又有一匹小黄马,上面坐着一位少年,眼光流动,频频注视自己。张讷心想“这肯定是富家公子,我还是不要招惹。”低头一动不动。那少年骑马来到面前,跃下地面,又惊又喜,口中叫道:“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张讷抬头凝视,眼前少年竟然就是张诚,大喜若狂,紧紧拽着弟弟手掌,失声痛哭。张诚亦是伤感落泪,问道:“大哥,你怎么落魄成这般模样?”张讷笑道:“这一年多来,我踏遍三山五岳,四处寻找弟弟,老天开眼,今日你我兄弟重逢,实在是太好了。”张诚走到那长官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那长官点点头,命手下腾出一匹空马给张讷骑乘,一行人快马疾驰,至一官邸。那长官请张讷在大厅坐下,仆人送上茶水,张讷喝了一口,迫不及待问起弟弟逃生经过。张诚一一说了。原来那天他被老虎叼走,不知什么时候给扔在路边,在草丛中昏睡了一夜,恰好张别驾从此经过,救了自己一命。两人言语交谈,张诚得知自己所处之地距离家乡甚远,急得直跺脚。张别驾说道:“寒舍就在不远,小兄弟如果不弃,跟我一起回去,先养好伤势再说。”张诚点点头,无奈下跟随别驾来到金陵,休息了几天,伤势痊愈。张别驾自己没有子嗣,又好心收养张诚为义子,刚才父子二人路过街道,不想却与哥哥相逢,实在是意外之喜。张讷耐心听完故事,忽然间拜倒在地,口中不住向张别驾致谢,两人客套了几句,张别驾吩咐下人摆上酒席,张诚则进屋拿了许多新衣服给哥哥换上,三人坐在一起喝酒。张别驾问道:“贵家族在河南有多少人口?”张讷道:“没有。我父亲是山东人,辗转流落河南。”张别驾道:“我也是山东人,公子老家何处?”张讷道:“听父亲提起,似乎在东昌府。”张别驾惊叫道:“那是我同乡。为什么流落河南?”张讷道:“明末清兵入境,抢走前母,父亲遭受兵祸,倾家荡产,逃难至河南,做些小生意谋生,后来娶了家母为妻,便在河南定居。”张别驾问道:“祖上叫什么名字?”张讷道:“我爷爷叫张炳之。”张别驾闻言,嗔目结舌,低头默默沉思,忽然间匆匆离去,走入内室。没过多久,太夫人出来见客,问张讷:“孩子,你真的是张炳之孙儿?”张讷点头道:“不错。”太夫人失声大哭,指着张讷对别驾说“他是你弟弟啊。”张讷搔搔脑袋,问道:“太夫人言语玄奥,我不太明白。”老太太道:“孩子,我就是你那位被掳走的前母。我跟你父亲生活了三年,被清兵抓去,那时我已经怀有生孕,嫁给黑固山为妻,半年后生下你哥哥。又过了半年,黑固山死去,你哥哥继承爵位,官至别驾,如今已经解任。你哥哥经常思念生父,派人去山东寻过数次,都没结果,谁能想到他已经迁往河南?”又对张别驾说:“你自作主张,认弟弟为子,真是荒唐,当心折福。”张别驾道:“我问过张诚来历,但他没说自己是山东人,想必是年纪太小不记得。”一家团聚,三兄弟序过年龄,别驾四十一岁,是为大哥,张讷二十一岁,是为二哥,张诚十六岁,那是三弟。※※※张别驾突然间多了两名弟弟,喜不自禁,坐卧同席,朝夕不离。私下里跟母亲商量回归故里,太夫人担心前夫不能相容。张别驾道:“能相容就在一起过,不能相容就分开过,但父子相认天经地义,天下间谁无父亲,谁不恋父子之情?”于是卖掉宅院,收拾行囊,母子启程返乡,数日来到河南,张讷兄弟先去给父亲报信。老父亲自张讷离去,不久牛氏病死,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生活,形影相吊。忽然间见到张讷,高兴得恍恍惚惚,又见到张诚,更是喜极而泣,泪水潸潸而下。张讷禀明父亲:大哥母子二人也回来了。张老汉闻言,愕然呆立,一日间数闻喜讯,真有些不知所措。过一会,太夫人与别驾来到,随行丫鬟仆从多不胜数,里外站满。张诚不见母亲行踪,忙开口询问,得知牛氏已死,悲痛欲绝,哭昏过去,良久方醒。往后的日子,张别驾出资建造楼阁,一面请先生传授两名弟弟学问,一面经营家业,过得数年,人丁兴旺,牛马满屋,俨然成了巨富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