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玉,字璧人,庐陵人。父母早逝,留下一名弟弟姓甘名珏,字双璧,那时候才五岁,一直由哥哥抚养。甘玉性情友爱,照顾弟弟有如亲子。后来,甘珏渐渐长大,容貌俊秀,才气不俗。甘玉很喜欢他,常说:“我弟弟仪表不凡,一定要给他找个好媳妇。”这一日,甘玉在寺庙读书,忽然间窗外传来女子说话之声,走近窗边一瞧,只见庭院中三四名女郎,席地而坐,个个都是绝色。一人说道:“秦娘子,你表妹阿英怎么没来?”那姓秦的小姐说道:“她昨天从函谷关回来,中了恶人箭矢,右臂受伤,不能同游,正闷闷不乐呢。”第三名女子说道:“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秦小姐摇手道:“别说,别说。今晚姐妹们聚会,说出来会吓着大伙,徒惹不快。”那女子笑道:“小丫头怎么如此胆小?不说也可以,不过你得唱一首曲子,给大伙助兴。”秦小姐低头唱道:“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一曲唱罢,满座赞赏。谈笑之时,忽然间一名巨汉自外而入,双眼如鹰,面目狰狞。众女叫道:“妖怪来了。”一哄而散。秦小姐体态柔弱,跑了没几步,便给巨人擒拿,一口咬断手指,大力吞嚼。秦小姐手指受伤,疼痛难忍,倒地晕迷,不知生死。甘玉见状,怜心大起,忙抽出利剑,上前与巨人搏斗,彼此交战,甘玉眼疾手快,一剑砍断巨人左腿,巨人仰天惨叫,负痛逃离。甘玉将秦小姐扶入卧室,只见她脸色苍白,血染衣襟,右手大拇指齐根而断,伤口处不住渗出鲜血。甘玉微一沉吟,撕下一块布片,将伤口包裹。过了半晌,秦小姐悠悠醒转,呻吟道:“大恩大德,叫我如何报答?”甘玉道:“姑娘相貌出众,我有一位弟弟,单身未娶,不知你愿不愿意嫁他?”秦小姐道:“贱妾手指受损,配不上你弟弟,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他另觅佳人。”语毕,告辞离去。※※※这一日,甘珏前往野外游玩,途中遇到一名少女,十五六岁,风致翩翩,眼波流动,问道:“你是甘家二公子吗?”甘珏点头道:“不错。”少女道:“你父亲在世时,曾与我家定下婚约,将我许配给你,为什么背弃盟约,反与秦家小姐定亲?”甘珏道:“在下年纪尚小,婚约一事,并无印象。请姑娘告知家世,我回去向大哥询问,一问便知。”少女道:“不必询问。只要你点一下头,便可娶我过门。”甘珏摇头道:“未得哥哥允许,我不敢自作主张。”少女笑道:“呆子,你就这么怕哥哥?实话告诉你吧,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日之内,等你消息。”辞别而去。甘珏回家后,跟哥哥提起此事,甘玉道:“胡说八道。父亲去世时,我已经二十多岁,如果真有此事,我怎么不记得?况且此女独自行走荒野,主动跟陌生男子搭讪,只怕不是良家之后。对了,她相貌怎样?”甘玉闻言,红脸低头,默默不语。嫂嫂笑道:“想必是位美人。”甘玉道:“他一个小孩子,哪能分辨美丑?就算是美女,也肯定比不上秦家小姐;倘若与秦小姐谈不拢,再考虑她不迟。”数日之后,甘玉有事外出,途中遇一女子,容貌倾城,一边哭泣,一边行走,询问原因,女子说道:“父母将我许配甘家二郎;因为家贫迁徙外地,数年间未通音讯。谁曾想回来后,甘家竟要背弃盟约。我这便前往甘家,质问大伯甘璧人,问他怎么处置我?”甘玉又惊又喜,说道:“我就是甘璧人,先父所定婚约,我确实不知。寒舍就在附近,请去喝杯茶水,慢慢商量此事。对了,姑娘贵姓?”女子道:“我叫阿英。家中没有亲人,只有一位秦表姐,与她同居。”当下女子来到甘家,双方定下婚期,不日拜堂。甘玉眼见弟媳貌美,打心眼里替弟弟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担心阿英为人轻佻。所幸的是,阿英端庄矜持,成亲之后,善言善语,侍嫂如母,并无半分过错。这一年中秋节,夫妻两正自玩闹,嫂嫂忽然派人前来,邀请阿英赴会。甘珏本打算与妻子纵情享乐,闻言颇为怅然。阿英猜透他心意,跟来人说:“我随后便到,你先回去。”待那人离去,阿英端坐不动,与相公有说有笑,甘珏道:“莫让嫂嫂等得心焦,你快去吧。”阿英微微一笑,并不起身,这一晚,始终伴在甘珏身边。次日清晨,阿英梳妆完毕,嫂嫂前来慰问,说道:“昨晚与我谈心,为什么怏怏不乐?”阿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甘珏奇道:“她昨晚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什么时候去嫂嫂家了?”嫂嫂大惊,目视阿英,颤颤兢兢道:“难道你是妖怪?不然怎会分身术?果真如此,请你马上离去,不要伤害小叔。”阿英叹气道:“其实我并非人类,只因听从表姐劝说,这才嫁入甘家。既然嫂嫂见疑,我这便告辞。”语毕,化为鹦鹉,翩然而逝。※※※当初,甘翁在世之时,家中养了一只鹦鹉,亲自喂食。那时候甘珏只有四五岁,问道:“为什么要养鹦鹉?”甘翁笑道:“给你当媳妇啊。”有时鹦鹉没东西吃,甘翁便会跟儿子说:“还不喂养鹦鹉?你媳妇快饿死啦。”后来鹦鹉挣断锁链,不知所踪。甘珏回忆往事,这才明白:原来阿英就是那只鹦鹉。虽然明知她不是人类,但日夜思念,难以忘情。两年之后,兄嫂为甘珏聘娶姜家小姐为妻,姜氏容貌普通,甘珏很不中意。甘家有一表兄,在广东做官,甘玉前去省亲,好久都没回来。恰在此时,村中匪寇作乱,临近村落,半数沦为灰烬。甘珏大惧,与嫂嫂一起,举家前往山谷避难。山上男女混杂,互不认识。甘珏满腔烦恼,忽然听到一名女子小声说话,语调酷似阿英,近前一看,果真是她。甘珏喜出望外,紧紧拽住阿英手臂,不肯放开,说道:“嫂嫂就在附近,她很想你,我……我也想你。”阿英微笑道:“此非乐土,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回家。”甘珏道:“村中匪寇为患,怎能回去?”阿英淡淡道:“有我在,不用担心。”一行人回到家中,阿英撮土为箭,插在门外,嘱咐道:“这几天呆在家中,哪都别去,自会平安无事。”语毕,转身告辞。嫂嫂捉住她手腕,不肯放行。又令两名婢女捉住阿英双足。阿英不得已,只有留下。不过洁身自好,不再与甘珏行房。甘珏奈不住寂寞,苦苦哀求,阿英无奈,偶尔也会破例一次。这一天,嫂嫂跟阿英说:“弟媳姜氏,容貌平平,长期受冷落,有没有办法补救?”阿英笑道:“人靠衣装,女靠梳妆,此事易办。”次日早起,阿英前往姜氏房中,替她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描眉画唇,顷刻之间,姜氏脱胎换骨,俨然便是绝世佳人。嫂嫂大奇,说道:“我有一位婢女,容貌丑陋,不知能不能变美?”阿英道:“有什么不能?只不过多费点心思罢了。”嫂嫂十分高兴,当下召唤婢女前来,只见她五大三粗,又黑又丑,长相颇为吓人。阿英命她洗净脸颊,尔后涂抹膏药,如此连续三日,婢女肌肤由黑变黄,再过七日,由黄变白,相貌改善,虽谈不上惊世骇俗,但也算是婀娜秀美。这一夜,屋外噪声四起,人叫马嘶,群盗大肆劫掠,焚屋杀人。整座村庄,除了甘珏一家,无一幸免。一家人劫后余生,对阿英愈发敬佩。阿英说道:“嫂嫂昔日对我关怀备至,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报答恩情。如今盗匪离去,大伯不日即将归来,我也该走了,若继续留下,不伦不类。有空再来看你。”嫂嫂问道:“你大伯不会有事吧?”阿英道:“最近可能碰上灾难,不过秦表姐昔日受过他恩惠,会出手相助,不用担心。”语毕,消失不见。※※※甘玉自广东归来,半途遇上匪寇,主仆两弃马逃命,躲在荆棘丛中,群盗四处搜索,渐渐逼近,形势十分危急。就在此时,空中飞来一只八哥,双翅铺展,遮天蔽日,将二人牢牢盖住。群盗搜索一阵,一无所获,骂骂咧咧离去。甘玉凝目一瞧,八哥腿上缺了一根脚趾,心中奇怪,回家后跟妻子提起此事,这才明白:原来八哥即是秦小姐。后来,每逢甘玉外出,阿英都会前往嫂嫂住处拜访,但总是瞒着甘珏,有时与他不期而遇,只是笑笑,也不怎么搭理。甘珏请求同房,阿英不肯答应。这一晚,阿英再次前来,甘珏强行将她抱住,带到卧室。阿英说道:“你我缘分已尽,勉强欢好,只会招致天谴。请公子替我着想,不要相逼,日后也好相见。”甘珏不听,伸手解她衣服,彼此重温旧梦。次日,阿英去给嫂嫂请安,嫂嫂问道:“昨晚怎么没见你?”阿英笑道:“半途被强盗劫走,累你白等,抱歉。”说了几句话,告辞离去。过不大会,门外传来猫叫,只见一只狸猫大摇大摆穿过走廊,口中叼着一只鹦鹉。嫂嫂见状骇然失色,大声呼叫,众婢女一拥而上,赶走狸猫,救下鹦鹉。嫂嫂将鹦鹉放在腿上,眼见它左翅染满鲜血,奄奄一息,又惊又痛。轻轻按摩鹦鹉身躯,替它疏通经脉。半晌后,鹦鹉睁眼复苏,自己用嘴梳理羽毛。俄顷,盘旋升空,说道:“嫂嫂,永别了。甘珏误我,我好恨!”振翅离去,从此不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