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爷提出的疑问显然将其他几个都震住了,一时间没人说话,而脑子里肯定都在思索这两个不可思议的问题。覃瓶儿双手抓着我的手臂,我感觉她浑身在轻轻颤抖。我很理解她的心情,作为一个试管婴儿出生的女孩子,经过一系列诡异的事件后,从一首诡异的诗中得知她的先祖可能是土司王覃城,内心肯定是激动和惊喜交加,不能自已。而此时,我想起了另一个我忽略已久的问题:覃瓶儿背上的绿毛图究竟是怎么消失的?当初在阴阳树那里得知绿毛图消失,我急于想出安乐洞,根本没心思去细想这个问题,而且我当时的认识态度也极不情愿往“灵异”上去想,后来连番遭遇各种“煞”,更没时间没精力去穷根究底了,此时回想起来,这事儿绝不是一件偶然的巧合事件。更让我感觉诧异的是,将整个事件一梳理,我居然发现覃瓶儿在整个事件中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正是她将不同的事件片断缝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当初进安乐洞是因为她背上的绿毛图,当我们将六月初六怪梦事件解剖得差不多的时候,却得到更多匪夷所思的疑团,就在我们“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却意外从一首诗中得到解开血魂碑之谜的线索,而这条线索又与覃瓶儿密切相关!——这事儿,恐怕真的不那么简单。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最大谜团就是血魂碑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在两千多年后出现在世人面前,又起着什么作用。“欲解血魂,宜寻覃城”这八个无疑成为雪中送炭的线索。解开血魂碑之谜,其它一切谜团都会迎刃而解了,比如说偈语之谜、土字之谜、绿毛图之谜、安乐洞之谜、七星连珠之谜等,甚至清和大师之谜也一定能够找到合理的解释。我把想法对寄爷他们一说,他们都什么意见,非常赞同我的分析。寄爷说:“那……你的意思是?”“到土司皇城去找覃城,明天就去,哪怕他已经逝世几百年,肯定还有后人在,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我坚定地说。这里的土司皇城特指硒都唐崖土司城,因为它正是覃城偏安一隅独立称王的地方。我虽生在硒都,长在硒都,却从没去过唐崖土司皇城,对这座见证了几百年土司制度的皇城,我还是从很少的历史资料中和当地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个大概,具体详情并没进行深入研究。当然,这与我很少关心土家历史和文化有关。而我,经过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之后,特别是判断出这些事件与土家历史有联系之后,我对唐崖土司皇城产生了浓厚兴趣。本来还想问问文书老汉有关土司皇城的情况,不过见他老人家阴沉着脸,像谁欠他几十担陈大谷般不耐烦,我暗想难道这就把您家得罪了?心里怪怪的却不摸不着头脑,想想明天就会亲自去那里,唐崖当地人对土司皇城的了解肯定翔实得多,除了张屠夫,我还能吃活毛猪不成?这一夜我睡得极为踏实,任何梦都没做。第二天一早,“四人帮”早早聚齐,坐上开往唐崖的中巴车。车上人不多,看装束打扮和听口音应该都是唐崖当地人无疑。花儿一上车,就引起一片惊呼。我见一些女性乘客露出畏惧的神色,赶紧宽她们的心,强调花儿不会乱咬人,无需担心。乘客们见花儿温顺地蜷缩在我两腿间,脑袋搁在我膝盖上怡然自得地闭目养神,也就放心下来,看见花儿腿间那个大肉疱,又纷纷好奇地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苦笑几下,解释说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甚至连那个大肉疱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我都不知道,乘客们听了胡乱猜测一回,不再追问。出发之前,我本不想带花儿前往土司皇城,但想起在安乐洞中这伙计几次在紧急关头救了我的命,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帮手,临上车前又看见花儿根本不理我父亲的招呼,执意要上车跟着我,我也就顺它的意,把它带在了身边。中巴车在绿树掩映的山间公路安静穿行。路是清一色的水泥路,所以车行很平稳,但山间公路蜿蜒曲折,奇异而灵秀的景致象一场立体电影不断在我们眼前变换着场景。这些场景的主色调无疑是那漫山遍野的葱笼苍翠,象一大块翠绿的锦幔,铺满群山的沟沟壑壑,令人陡生想去亲手触摸的冲动;阵阵微风吹过,绿色锦幔波澜起伏,戏弄得缠绵在山间轻纱般的薄雾飘飘渺渺;松涛阵阵,露珠簌簌,勾引得初升的太阳格外卖力,轻狂而慷慨地将和煦的阳光奉献给山山水水,挑逗得绿色锦幔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姣羞无比,遮遮掩掩闪闪烁烁;群山之上,是一片蔚蓝得令人心疼、干净得令人爱怜的天空,几丝不甘示弱的朝霞三三两两围在这片蓝色周围,安静而慈祥地俯视着苍生大地;灰白色的公路在群山环抱中忽隐忽现,象一条悠闲恬淡的巨龙,蜿蜒爬行;远处近处几只不明的鸟儿,扯开歌喉自由自在唱着悠扬婉转的歌谣,惊扰得点缀在山中或红或白的花儿频频点头欢舞,轻快的引擎声、偶尔的鸣嘀声、忽骤忽疏的水滴声、山间小泉隐隐的叮咚声、随风而来又渐渐隐去的犬吠声、牛铃声,都成了一个个欢快跳动的音符精灵,将山水密林营造出一种更幽更静的意境;绿油油的田间,三三两两辛勤的农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们背后古色古香的吊脚楼,或大胆地抛头露面,或矜持地犹抱琵琶,袅袅的炊烟展现着它们鲜活的生命;清新、湿漉、凉爽的空气追逐着花香、松香等各种沁人心脾的味道,丝丝渗入五脏六腑,滋润得人的躯体和精神飘飘欲仙……——好一个人间仙境!!我心里惊叹一声。我长期生活在这里,竟然没发现如此奇异的景色,难怪古人要大发感慨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什么是人在画中游,我们此时的情形就是。车上的人,除了司机哼着土家歌谣专心致志开车外,没有闭目养神的人只有我和覃瓶儿。满鸟鸟这厮脑袋靠在靠背上,震天的呼噜是这幅美景中最不和谐的音符,而寄爷的神情似乎并没睡着,眉头时展时皱,不晓得他老人家究竟在想什么。我感觉身边的覃瓶儿神情有些紧张,两眼虽然望着窗外,眼神却似乎很空洞。我吸了口气,轻轻碰碰她,低声说:“瓶儿,怎么样,硒都号称祖国三大后花院之一,不是浪得虚名吧?”覃瓶儿仿佛从梦中惊醒,眼神聚拢,看着我点点头,“嗯,非常不错!”“老外们到硒都来旅游之后,都竖着大拇指说硒都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呢!”“是吗?”覃瓶儿的心思显然并不在视野中的景色上,显得心事重重。我见她的神情紧张中有焦急,知道她在想即将看见的土司皇城到底是什么情形,等待她的又是什么结局,其实我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看着覃瓶儿楚楚动人的脸,我继续扯其它的,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桃花源记》这篇课文你学过吧?据说文章里的‘桃花源’就是指的我们硒都!”“哦!”覃瓶儿心不在蔫的答道,沉默半晌,才低声问我:“……离土司皇城还有多远啊?”“……应该不远了吧?”我迟疑着说。“哦,原来几位是去游览唐崖土司皇城啊,不远了,看见没?前面就是唐崖河,顺着唐崖河再走十来公里,就到了朱雀山,翻过朱雀山就能看见土司皇城了。”坐在我右手边一个穿着很新潮前卫的男青年忽然睁眼飞快接嘴说道。我吓了一跳,暗叹他的耳朵真尖,扭头一瞥,发现他两束目光热辣辣盯着覃瓶儿。我暗暗好笑,早就发觉这小子自从看见覃瓶儿第一眼,青春荷尔蒙就在萌动,现在终于逮着搭讪机会,哪有不见缝插针的道理?“哦!谢了。原来还有座朱雀山?”我抿笑着对那哥们儿说。“晕死。岂止有朱雀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全的,土司皇城就坐落在这四座山之间嘛!”男青年瞟我一眼,眼神里尽是少见多怪的韵味。“看这妹娃儿……不象是本地人吧?那是应该去看看,我们天天见,早就看厌烦了,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男青年见覃瓶儿不答腔,无话找话试图勾起覃瓶儿的兴趣,居然整出一句不太贴切的诗句来。覃瓶儿淡淡一笑,扭头看着窗外。男青年被这一笑弄痴了,好半天才转移视线,两束目光象两把刀子从我脸上刮过,刀锋很是意外深长。都是过来人,我哪有不明白他心思的道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暗自说道,小子,莫笑我是牛粪,大哥莫说二哥,你也差不多。我附到覃瓶儿耳边悄悄说:“瓶儿,这小子想杀我……”覃瓶儿大惊,急扭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继续低声说:“你看他的目光象不象刀子?”覃瓶儿意会过来,扑哧一笑,随即脸色一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你看我杀回去!”抬起来头,直棱棱盯着那小子,看得那小子脸色微红,低头败下阵去。我有点好奇,换在以往,覃瓶儿接触到糙糙娃儿们钩子一般的目光,早就羞涩地低下头,匆匆避开,哪会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与他人交锋,并说出如此俏皮的话来?——怪了!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我们不知不觉来到朱雀山下。而此时,原本碧蓝如洗的天空居然布满了乌云,转眼间就晰晰沥沥下起雨来,天边不时有闪电划过,接着就是隐隐的雷声传来。我心里咯噔一声,格老子的,为什么我们刚接近土司皇城天就变脸?难道其中又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寓意?那雨越下越大,转眼就有磅礴的趋势,大团大团的黑云在不知不觉中压在头顶,天地间变得很幽暗,山山水水转眼间就展露出一片深墨绿色的景致。朱雀山并不高,中巴车几个盘旋爬上山顶,一个非常奇特的地势泼喇喇闯入我们的视线——三座雄伟奇峻的高山围绕一个宽广的盆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从盆地中央穿过,河流一面是一条长而宽的缓坡斜靠在对面那座山上,加上我们脚下的朱雀山,整个场景看起来就象一块洗衣板斜放在一个大木盆中。斜坡同样一片深色翠绿,几道灰白色的残垣断壁在墨绿色的*下,由坡底渐次向上,与缠绕在坡间的乳白色水雾浑为一体,而车窗外密密的雨帘似乎将视线所及的范围渲染成一张老旧而灰黑的照片……“那里就是土司皇城,”先前那男青年指着对面的斜坡说,“可惜,原本雄伟瑰丽的土司皇城早在文革时期和农业学大寨期间被破坏得差不多了,不然,这比北京紫禁城还大许多的土司皇城啷格会象现在这个七零八落的样子,显得残破不堪,沉默孤寂……”这几句话说得很有文采很有韵味,勾扯得我心里也莫名惆怅起来。因为思想上有所准备,所以我看见掩映在缓坡上的残垣断壁,并不觉得惊奇诧异,覃瓶儿却不同了,目光痴痴地看着远处那忽隐忽现的土司皇城,脸色煞白,浑身又开始轻微颤抖。“斜坡右侧那座山就是白虎山,左侧自然就是青龙山了,斜坡后面那座山不用说也晓得是玄武山。土司皇城完全是按照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的风水格局建造的。”那混小子根本没注意到覃瓶儿脸色变化,兀自在那里滔滔不绝向覃瓶儿介绍着越来越近的土司皇城,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左摇右摆,语气中透出一股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得意劲儿。“那……您家晓得土司皇城为什么要建在唐崖河畔吗?”我将了男青年一军。“这个……我倒不晓得,当年建土司皇城时我没参加……”男青年没想到我会有如此一问,脸色一红,说了句自以为是的俏皮话搪塞过去。“那……你知道覃城在哪吗?”覃瓶儿收回目光,扭头问了男青年一句。“覃城?你问的是最著名的土司王覃城吧,很遗憾,他已经去逝几百年了……妹娃儿,你早出生几百年就可以亲自向他请安了。”那混小子眼神一炸,爆出一串火花,接着打蛇随棍上,开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玩笑,哪晓得适得其反,不但未勾得覃瓶儿回眸一笑,反倒被覃瓶儿不满地瞟了一眼。那小子摸不着头脑,悻悻地说:“你们在前面的桥头下车,往左走两里地,找一个叫陈照北的老汉,他是专门管理土司皇城的,有么子事问他一定晓得……”忽又转头对司机说:“老二,要不你打两盘子把他们送到土司皇城算了,雨下得恁个大,路又不远……”司机畅快地答应一声:“好嘞!”方向盘一打,载着一车人向土司皇城驶去。短短两分钟,车子停了下来,男青年指着路坎下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汉说:“你们运气好,那个正在放牛的老汉就是陈照北,你们去找他吧!”我兴奋地站起来,抢先一步跨下车,前脚刚一着地,后腿却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狗啃屎直挺挺摔倒在地,幸好紧急关头及时双手一撑,才没让嘴巴亲吻坚实的大地,额头却由于惯性作用,无巧不巧重重撞在地上一块石头上,顿时鲜血长流。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车人惊愕万分。过了好半晌,覃瓶儿才醒悟过来,急匆匆跑下车,一把扶起我。那男青年哈哈大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哥儿你也太虔诚了吧?一下车就开始磕响头,哈哈……”混小子的话惹得一车人也跟着善意地笑起来。我本就跌到七荤八素,听见那小子的嘲笑,更加无地自容,心中气恼万分,捂着额头转过身狠狠瞪了那小子一眼,接着往车门口搜寻,想找出那绊我的东西狠狠踹上两脚,以报出我洋相之仇,搜寻了半天,发现车门口干干净净,哪有能够绊我一跤的东西?我用怀疑目光看着男青年,那小子很快明白了我的心思,慌忙摇着手说:“你莫看我,不是我搞的鬼——妹娃儿,你可得说句公道话!”最后一句是对覃瓶儿说的。覃瓶儿点点头,说:“根本没任何东西任何人绊你,你怎么就摔了一跤呢?”随后老成持重的寄爷也说没看见什么东西绊我。嗯?——这事儿就怪了!“哥儿,你们赶紧去下面那个亭子躲雨吧,随便处理下伤口。那里也是土司皇城一个重要景点。”那混小子笑够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谢了。”我怏怏地说,在一车人的嘻笑声中,顺着一条石板小路跑进那小子所说的红色亭子。覃瓶儿和寄爷、满鸟鸟、花儿尾随其后,跟着进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