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右手执刀,手掌托着蜡烛,烛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正直王小石在日间人潮拥挤里差点撞个满怀的年轻人。依然是杏靥桃腮,烛光替他颊上添了一抹艳痕。屋里灯火尽灭,就只他手上的烛光仍是亮着。敌人已在黑暗里围成一个铁桶也似的圈子,他的眼睛依然闪亮着晶莹的神采,只有兴奋之意,全无畏惧之色。霍董叱道:“原来是个小姑娘,好刀法!”来人听有人赞他的刀法,忍不住笑,忽听对方叫他“小姑娘”,柳眉一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在黑暗里仍为她刀法震住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霍董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那年轻刀客没好气地说:“当然是男的,难道还会是个女人不成?”霍董学着她的口音,娇声娇气地说:“你当然也是个女的了,难道还会是个男人不成?”说着还用手比了比胸部。那女子气得一跺脚,提刀逼前一步,忿道:“你们‘六分半堂’的人做的好事!伤残幼童,拐骗小孩,我要抓你们到衙里去!”霍董退了一步,指着自己,眉花眼笑地道:“抓我?”又怪笑着向众人说:“她一个人?抓我们全部!”大家都笑了起来。霍董一面取笑着她,一面眯着眼睛直盯着刀锋,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这女子谈不上什么江湖经验,但刀法却一点也不含糊,先把她激怒了才好出手。顾寒林顺着霍董的语气,调笑道:“你抓我们去干什吗?”丁瘦鹤歪笑着伸手道:“你抓,抓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小姐赏爱,请,请,请!”众人都故意大笑出声,笑声里全带厉单邪意。唯独厉单不笑。他听出来人话里已识破他的所作所为,虽说自己是为“六分半堂”而卖命,不过一旦泄漏出去,还得要自己和弟兄们硬扛,所以打定主意:决不能让这女子活着出去!那女子顿时寒了脸色。烛光一晃。霍董喝了一声:“小心!”丁瘦鹤闪身急退,砰砰两声,把身后两人撞飞出去,但见他身形立定,腰腹之际的袍子,已裂开两道口子。昏暗的烛光微映下,丁瘦鹤脸无人色,看着自己袍上的裂口,又看向那女子,再不敢走近。众人心中俱是大为震惊:人人在取笑这女子之时,都暗自提防,不料这女子刀法如此之快,明知她破脸便要出刀,却只见烛光一晃,丁瘦鹤差点已被砍为两截。要不是丁瘦鹤一向长于轻功,说不定已不能站着说话了。霍董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正待出手,却听赵铁冷冷冷地道:“你是苏梦枕的什么人?”这回是那女子一愕,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跟大师兄──”自觉失言,一时顿在那儿。赵铁冷点点头,道:“难怪你会使小寒山的星星刀法。”霍董失声道:“原来是近时武林中的天之娇女,‘小寒山燕’温柔温女侠。”赵铁冷说话的声音好象金石碰击一般,铿锵有力,他看对方的眼光也冷似铁:“既然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今晚是别想活着回去了,你怨不得我们!”那女子温柔仰了仰秀丽的下颔,道:“我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我这次赴京,正要代家师向大师兄问个清楚,为何要闹得这般满城风雨。不过,你们人多,我也不怕,你们在这一带做的好事,我正要找出罪魁祸首,你们谁都别想逃!”霍董银眉一拢即剔,笑道:“我们谁都没有逃哇!”众人跟着哄笑,但心下都防备温柔突然出刀,以免疏神间着了道儿。顾寒林笑道:“难得温女侠肯自投罗网,眷顾我们,我们恭迎敬候还来不及哩!”霍董道:“嗳,把苏公子的小师妹擒住了,‘六分半堂’近半年来可很少见着有这样的大功。”他这句话一出口,包围的人已合拢了起来,刹时一触即发,尤其厉单与厉蕉红兄妹,更是跃跃欲试。丁瘦鹤因受一刀之辱,加上他个性本就好色,在烛光下一见男子装扮的温柔,仍然有千钟风情,黛眉如画,目若凝波,肤色更是欺霜胜雪,更想把她擒住,以雪前耻。厉单、厉蕉红、丁瘦鹤还没有动手,笑态可掬的顾寒林却已抢先下手了。顾寒林动手的原因,为的是两个字:立功!他一听霍董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必争之功,不等旁人先有所动,他已一闪身从侧欺近,双掌十指在霎那间正要连下七道重手,准备一举制服温柔厉单兄妹、丁瘦鹤的功力,跟他本相去不远,顾寒林心生意动,尚未施展,三人也不甘人后,同时出手,这四名各有造诣的武林好手,几乎是同一瞬间向温柔抢近。四人看似同时进攻,但仍有先后之分,顾寒林最先动手,亦是最先见到刀光。他才一动,刀光已至。他急退。刀光倏没。厉单是第二个发动攻击的。他的武功要比厉蕉红高上一筹,故虽是同时出手,毕竟他快上那么一些微。可是刀光第二个便找上了他。刀光来得太快。而且又太轻柔。轻得就像一阵微风,柔得就像一抹月色,厉单能独臂挡四车,也会一力降十会,但遇上这么轻这么柔这么曼妙的刀法,一时也不知从何抵御。他唯有退。他一退,刀光已盯厉蕉红厉蕉红想招架,但招架不及,想要闪开,但闪躲不及,想上纵,但上纵先要挨刀,只有连退七步。厉蕉红一退,刀光迎上了丁瘦鹤。丁瘦鹤曾领略过温柔的刀,心生惧意,出手自然要慢一些,一见前面三人都退,他想也不想,立即后退。刀光连闪四下,疾地收回。刀仍在温柔手中。烛火仍在温柔掌中。四名武林好手想围攻她,但谁先动谁就先遇上刀光,四人四刀,四人均无功而退。温柔仍笑嘻嘻地望着霍董,看来他已镇住了大局。王小石在柜缝中看见温柔俏美的神态,越看越爱,正要细看,一道背影忽遮住了柜缝。这时,他耳际里传来一个低而疾的语音:“我一叫‘好’字,你就马上动手,制住厉单兄妹,其他全交给我。”王小石一怔。那背影颀长,正是那在白日里仰首望天的青年书生。温柔一招就逼退了四人的进侵,颇觉洋洋自得,忍不住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赵铁冷仿佛连视线也是四方的,对霍董道:“九哥,你的‘金手印’绝技看来可不能藏私了。”两人慢慢移步,直至形成一前一后,与温柔对峙着。温柔寒着脸,刀脊贴背,想必刀冷也透过了她的背衣罢?温柔转立夜战八方式,叱道:“本姑娘可不怕你们。”赵铁冷和霍董都笑了起来。赵铁冷道:“九哥,这雌儿要是擒了,交给你发落,才驯得了她。”霍董也笑道:“你得瞧着点,她可有几下扎手的。”赵铁冷笑问:“是时候吗?”霍董忽向黑暗中反问一句:“白兄看呢?”只听那负手看天的青年书生负手看着屋顶道:“霍堂主已稳操胜券,何笔我?”温柔气极,这几人的对话简直没把她瞧在眼里,正待发作,霍董眼神一烈,白眉一扬,猛然断喝一声:“动手!”双手漾起一阵炫目的金光。温柔给这一喝,心头突的一跳,正要回刀防守,倏觉左手掌心一痛,心神骤分,霍董已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刀。温柔刀锋一转,她手上这柄“星星刀”,削铁如泥,绝非凡品,霍董几制之不住,变成双手一拍,以一对肉掌夹住单刀。就在这时候,那青年书生蓦地喝了一声:“好!”同一瞬间,赵铁冷已在温柔背后出拳!双拳虎虎,同时击出!温柔对敌经验毕竟不足,霍董静待她手中烛头烧融,热蜡流及掌心,肌肤灼痛之际,控制住她手中的刀。赵铁冷的拳便可趁此取她的性命。赵铁冷的拳击向温柔。温柔花容失色。那一对拳头,却越过温柔的耳际,一拳击在霍董脸上,另一拳击在他胸前!霍董的脸突然裂了,同时在吐血!温柔一声惊呼,眼前的人脸骨突然碎裂,把她吓得脚都软了。拳风太烈,连烛火也一晃而灭。当烛火再燃起的时候,砰的一声,一人跌出房门,趴在地上,正是顾寒林。房间里一切,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烛火落在青年书生的手里。书生的神情,依然是冷傲而悠闲,仿佛眼前发生的事,跟他全无纠葛一般。地上倒了不少人。顾寒林、丁瘦鹤、厉单、厉蕉红、霍董,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的人,都倒在地上,如果说有分别,厉氏兄妹只是穴道受制,而不象其他的人一般,都在刹那的黑暗中莫名其妙地丧失了性命。霍董死了。霍董是死在赵铁冷一对铁拳之下。霍董在全力对付温柔之际,他兄弟一般的战友赵铁冷却趁机把他格杀。就在霍董倒地、烛火忽灭之一刹那,青年书生的身形东倏西忽,顾寒林、丁瘦鹤,以及另外十二名在房中的人,全在要穴上着了一指,其中顾寒林已推开房门,但后颈中了一指,萎倒于地,丁瘦鹤半身已掠出窗外,但背心吃了一指,半身挂在窗棂上,再也不能动弹。王小石看去:场中站着的是嬴家,倒地的是输家。嬴的人谋而后动,蓄势已久,也有的嬴得胡里胡涂,莫名所以;败的都再也站不起来,有的还失去了生命。江湖上的成败,莫非都是在起落之间?王小石只听在黑暗里有一股倏忽隐约的疾风,然后便是人倒地的声音,烛火亮时,再看青年书生仍负手旁观,意态消闲,就像压根儿没动过手一般。王小石却知道他不但动过手,而且这人本身才是高手,下的是辣手。王小石也不知怎的,听了青年书生背着吩咐他的那句话,他再听到“好”字时,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所指示的。所没做的,他只是蹿出去,认准了方位,制住了厉氏兄妹,却没有杀了他们。他虽然制住了两人,但眼前的局面他仍没弄清楚:究竟赵铁冷为什么要杀霍董?青年书生又是谁?那自天而降的温柔,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赵铁冷拍了拍手,像要抹去手掌上沾着的血迹,游目巡看四周,仿佛他的目光也是四方的,游转过来的时候要转成直角,所以眼色深缓而凌厉。然后他仿佛很满意地对锦衣书生道:“总算都解决了。”锦衣书生微笑道:“都解决了。”赵铁冷用手向王小石指了指,王小石注意到他抬肘、屈指,每一个动作都成直角型的,看来就像一个木制的人在动作:“这人是谁?”锦衣书生也微笑着向王小石看了看,道:“现在还不知道,等一下就知道了。”赵铁冷平板的眼色里似也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他很有用。”锦衣书生淡淡地道:“有用的人一向不怎么愿意为人所用。”赵铁冷缓缓转头,道:“有用的人不被人用,等于无用。”锦衣书生道:“无用之用,方乃大用。”赵铁冷道:“白兄,惭愧,对阁下,一直都是大才小用,怀才未遇啊。”锦衣书生一哂,笑得甚是潇洒,只道:“我现在却为一百两银子所用。”赵铁冷忙向襟里掏:“省得省得,白兄那份,我多赠五成。”锦衣书生接过三张银票,用烛火照了一照,拢进袖里,笑说“谢了。”温柔左看看锦衣书生,右看看赵铁冷,再看看王小石,觉得好象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跟踪这一群卖解人在此聚面,然后被识破现身,正要一试刀锋,力斗群魔,一失神间几为敌所趁,不料在蜡烛一灭一明间,多了一地的死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连她也分不清了,只知道自己不再是场中轻重的角色。她在这一思忖之间,不禁叱道:“你们是谁?干什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赵铁冷和锦衣书生互望了一眼,笑了起来。可是,温柔所问的问题,也正是王小石心中的疑问。──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忘了温柔的问题里也包括他。他只知道自己的问题里也包括了温柔。──她是谁呢?──她又是来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