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和门外相比,又是一副光景。杨开感觉,这个会议厅,与其叫做会议厅,倒不是改叫个人书房更为贴切。正对着大门的,是一方颇为文雅的长方形会议桌,桌子的两边,各有四把梨花木椅,和桌子在一条直线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山水花鸟画,只是杨开对这方面的认知实在太少,瞄了两眼,也不知道是出自何人的手笔,哪个朝代,画工如何。真正吸引他的,是水墨画两旁悬挂的一首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杨开小的时候,曾跟着酷爱书法的爷爷练过一段时间毛笔字,所以,他对这方面多少还是有些认识的。说实话,这首诗无论是从用笔,还是结体和章法,都是难得一见的上上之作。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从上到下看去,一笔一划,尽是铁笔银钩,令杨开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抗拒的气息,直冲口鼻。这股气,淳而正。这股气,毫无杂质。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去形容的话,那便是:天地正气!古人云:诗品如人品,墨品如道德。这使得杨开不禁对这幅作品的主人大大称奇,当真是好诗,好字,好人。“这是我义父无聊时写的,怎么样?”身后,曾养甫淡淡的笑道,杨开这个职业军人会对字画情有独钟,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你义父,戴笠?”杨开的眼睛瞪了老大。“对呀!”曾养甫对杨开的剧烈反应,有点莫名其妙。“你确定?”“不是他老人家的东西,谁敢挂在会议厅,不要脑袋了吗?”曾养甫笑道:“怎么了,看你好样很惊讶的样子。”“哦,没什么。”杨开摇摇头,没有去解释。他实在弄不懂,为什么一个被外界传为大奸大恶的特务头子,竟会写出这手好字,而且从字里行间透露的,竟是大义凛然的正直之气。到底是自己的感觉错了。还是戴笠这个人,真的需要重新评估,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像外界传闻中的那么简单?越想越乱,所以他干脆不再去想,将目光转向他处。墙壁两侧,各有一个白色的沙发,沙发旁摆着一架留声机,磁针在走,但没放胶片,所以一直处于空转状态。留声机边的书架上,随意隔着几本书,还有一排排各种颜色的档案夹,几个空挡里,陈列着十多样花样繁多的古董,有蓝釉碗,龙凤彩瓶,翡翠砚台,镇纸等等,件件光彩照人,赏心悦目。由此可见,戴笠还是个颇有生活情调的人。沙发上,坐着三个人,能在如此时间,坐在如此地点的人,杨开想来,怕是只有此前在病房里,曾养甫和他提及的那三位‘嘉宾’了。最左边那个,约摸五十余岁,身材矮瘦,佝偻着背。臂长,下巴尖,嘴唇上留着两抹短须,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正在挖掘地道的老鼠。那鼻子之大,衬得本来就小的身子,显得愈发小了。他的鼻梁是拱起的,鼻上全是疙瘩,颜色青紫,像茄子那样,鼻尖盖过嘴巴两三指宽。这样一个颜色青紫、疙疙瘩瘩的拱梁大鼻,使他那张脸丑陋不堪。偏生这样一个奇丑无比的家伙,竟穿着一身毛色鲜亮的小缀袄。衣服边角缝纫仔细,袄子上,一根根短毛如油般顺滑,随着他的行动泛起波浪,一看就知道是价值不菲的雪貂皮。此刻,他正眯着一对绿豆大小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书架上的古董,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又在思索,深陷其中,以至于杨开走到他边上,都浑然不觉。虽说曾养甫在介绍的时候并未对号入座,详细描绘各自的外貌。但从这家伙的市侩模样,以及见到古董就眼珠子发绿的德行来看,此人定是当铺老板陈天顶无疑。中间那个,年纪估摸着和陈天顶差不多,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头发梳的很整齐,戴着副老花镜。只是脸色苍白,像没有睡好觉似的皮泡脸肿。这位老先生的身份杨开根本不用猜测,因为报纸上经常出现他的身影,他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南京大学古生物系教授:华伯涛。不过此刻的老教授心情并不是很好,但见他紧皱着眉头,一只手不停地驱赶着抱着自己胳膊的那个人,眉宇间厌恶至极。平日里和蔼的笑容,几乎从他的脸上绝了迹。“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呀!”华伯涛愤怒的叫道。而被华伯涛不断推阻的家伙,穿着一身精神病人的*服,高大的身板有些单薄。一张瘦条脸上,栽着一些不很稠密的胡须。他的头上戴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嘴唇和两腮涂了胭脂,就像是旧社会妓院里负责接待的鸡婆,此时,他正娇滴滴的努着嘴,要往华伯涛的脸上亲。看到这一幕,杨开当真是有些忍俊不禁,三位嘉宾,三者取二,能令一个正襟危坐的老教授如此歇斯底里的人,怕是只有那个被称为疯子的张鹤生了。他终于知道曾养甫当初在说起这个人的时候,为什么表情不自然了。他也终于知道曾养甫口中的费了好一番功夫,到底是什么意思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极品。若不是曾养甫事先介绍,杨开绝不对把他和一位叱诧纵横的道教高人,画上等号。“老公,老公……”疯子的嘴不断发出啜啜的怪声,就像是吃糠的猪一般。“啊!”华伯涛的脸涨成了酱红色,不停地抓着头发,此时此刻,也正难为他了。未几,他终于忍受不住的拍案而起,当看见笑吟吟看着自己的曾养甫等人时,立刻颤抖着手指道:“你们,你们快把这个神经病带走!我要投诉,我要投诉!!!这简直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华教授,实在抱歉”曾养甫的脸抽搐了一下:“但这位……疯……老先生,是我义父请来的,我也无权请他离开。这样吧,您稍安勿躁,我把他和您隔开。”说完,他对杨开使了个眼色,杨开会意,便只会了独眼龙一声,两人一左一右,挟起了张鹤生,将其丢在了会议桌上。疯子倒也不见怪,只是不停地拍这手,笑着唱起歌来:“我飞起来了,我飞去来了。”拍了几下之后,他的脖子一勾,瞄向了杨开,竟是跳了起来,弄得好好的一张桌子,狼藉不堪。边跳还边叫道:“哈哈,爹爹,我找到爹爹了!爹爹最疼小花了。”众人笑着看向杨开,杨开无奈的耸耸肩,示意和自己无关。曾养甫拿出手帕,捂住了咳嗽的嘴。唯独赵勇德是个爱热闹的主儿,一见这张鹤生如此有趣,立刻来了精神,屁颠屁颠的凑了过去,破锣样的嗓子叉着腰说道:“你这一个爹爹,一个老公的,那我又是你什么人呀!”“你……”疯子停止了动作,愣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对呀,我是你什么人。”赵勇德看着瞪向自己的杨开,笑笑。他这个问题,倒还真是难倒了疯子,疯子不停地抓耳捞腮,绞尽脑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是谁,你是谁……”片刻,他眼睛一亮,捏着尖细的嗓子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儿子,我的乖乖亲儿子。”“他妈的,老子活劈了你!”赵勇德在休息室憋了一整天,本想借个机会消遣一下。却没想到,自己一正常人,竟然耍别人不成,还被一疯子耍了,而且还成了人家的儿子。那按着辈分,岂不是成了人家杨开的灰孙子?这还得了,一对眼睛红的都瞪了都出来,下意识的就要抽背上的红缨大砍刀,可他的大砍刀早在进军统的时候就被收缴了,哪还能摸的着?情急之下,伸出碗大的拳头,就要上去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