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开皇七年,亦为西梁历广运二年,曾经繁华喧闹的江陵城在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忽然陷入了无尽地沉闷之中,仿佛有一只巨手从天而降,压得整个西梁国都喘不过气来。这年八月,庇护西梁的大隋征梁主萧琮至长安朝拜。萧琮不敢怠慢,率臣僚二百余人北入长安。同时,隋主杨坚着令隋将崔弘度领兵向江陵急进。江陵城内的萧家皇室诸人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整个西梁皇室无人言战——很明显,与大隋国那支能征惯战的铁军相比,自己西梁的那点部队实在摆不上台面:兵力不足且不去说,更要命的是连一点拼死力战的勇气都没有。所谓兵是将的胆,将是军的魂,如今的西梁皇室能够偏安江陵一隅,原本就是仰大隋之鼻息而苟延残喘,如今又岂有胆量在皇帝与诸重臣皆陷敌国国都之时反抗自己宗主国的大军呢?极少数还算有些气节之人站出来说了一句“吾誓与江陵共存亡!”话音尚且未落,马上就有一大批“国之栋梁”们愤然起身,满脸悲怆,怒而斥之:“尔等看似高风亮节,实则大谬不然,此举无疑于置吾皇陛下于绝境而不顾,仅为全一己之忠名耳!此看似大忠,实则大逆不道,背君叛国者是也!”于是大呼左右,便要将之拿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另外一批栋梁眼看敌军未到,己方即将先乱,于是连忙打个圆场,忙不迭拉着那批忠义之士的手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张大人之意虽然欠妥,但观其三世忠良,想来只是一时未明大势,激于义愤,所思所虑有欠稳妥,言语亦过激愤,但仍不失为人臣子之忠义。我等皆是大梁重臣,若在此危及存亡之际尚不联手同心共御强敌,反而惊慌失措,内乱不已,岂不令敌酋耻笑、使先祖蒙羞?大人乃深明大义之人,定不会如此乱了分寸……不知大人以为此言然也?”先前“誓与江陵共存亡”的大臣们一看还没见到敌人,自己的脑袋就差点要挪位,心中暗骂自己表忠心表得不是时候,这下好不容易见到有人出来做和事老,哪有继续犯傻的道理,赶紧顺着台阶就下:“还是周大人说得是,下官方才一时激愤,未来得及深思熟虑,便胡乱多嘴,实在不该,实在不该……幸好诸位大人尽是知事明理之人,对下官之错谬当头棒喝,才不使下官犯下大错。下官惶恐之至,感激不尽,日后有机会定要请诸位大人到寒舍小饮,当面请教何为大忠大义才是。”“国之栋梁”们自然也都是雅量高致之士,一见如此,也都一一表示理解,并且连忙说道:“吾观张大人也是忠君心切,其言虽谬,也只是激愤之下未及深思而已,终究是出自忠心,你我同朝为官多年,自然互知忠义,此等小事,就揭过不提罢了。”于是满朝文武自然又是你你我我,各自吹牛打屁一番。一时间,金銮殿上全无朝堂肃然威严之意,尽是阿谀互捧之语。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无嘲讽地道:“诸位的忠心,不知是属于皇兄,还是属于那几十里外的隋军呢?”此言一出,顿时群臣皆惊,立即各自闭嘴。转头望去,说话之人却是梁帝萧琮的六弟,乐昌王萧玚。萧玚,字庭瑜,自小风姿俊美,才华横溢,尤善周易老庄。也正因为长于道家之说,平日并不甚为其父皇萧岿喜爱,理由是萧家虽然历代均于周易之说甚有见解,但自武皇帝萧衍之后,则更偏爱佛教。是以从小埋头钻研玄道的乐昌王就不那么受宠了。然而,乐昌王也不是一直不得意,自从他的独子萧逸风出生以后,顿时时来运转,极被父皇萧岿看重。看重的理由并非什么别的事,而是因为萧逸风出生之时出现的异兆。据说当时正是午夜,却忽然天空大亮,漫天金光耀目,金光之中还不时有蓝紫色的雷光闪动。天打雷劈?所有看见这异象的人首先想到的便是这四个字,但是马上他们就发现自己猜错了。因为天上固然雷光闪耀,但奇怪的是,这漫天雷光却丝毫没有给人霸道、暴戾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那金光无比圣洁、极其高贵。金光不停地洒在人们身上,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如沐春风的舒畅和清爽,似乎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因为这一阵金光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乐昌王府的一位老仆人甚至忽然发现自己左腿上多年的痼疾竟然神奇地不医而愈了。除了乐昌王妃和为她接生的产婆,全王府的人都被这样奇异的天象震撼了,就连乐昌王萧玚本人都跑到外面傻傻地看着老天,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最后,在萧逸风出生的那一刻,所有的雷光聚成巨大地龙形,一头扎进了乐昌王府。得到消息的梁帝萧岿立即赶来,却发现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现象:萧逸风出生时嘴里衔着一个小指粗细的竹形奇物,那奇物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却仿佛一根缩小的竹杖,而真正令梁帝萧岿心潮澎湃的是,那小小的竹杖杖身上赫然浮现四个蝇头古篆:受命於天。受命於天!这四个字令萧岿不能不激动。事情还要从梁太清三年(549年)说起,当时统治梁朝四十八年,信佛爱僧胜过江山社稷的梁武帝萧衍,被候景乱兵困于台城活活饿死,时年八十五岁。当时的梁朝并非无兵可用。从西晋惩曹魏宗族自相残杀轻易丢失江山之弊,而恢复汉制再行封建后,南朝各代续行此制,萧梁家也有多名子孙封于全国各处。但老头被围之际,这些不肖子孙手握重兵,却个个心怀鬼胎,逡巡不前,光等着别人去厮杀,自己捞好处,根本就没把老皇帝的死活放在心上。现在老头已死,大家都姓萧,谁没资格做皇帝?一时间南方天下大乱,各路王爷诸侯你杀我,我杀你闹哄哄杀过了几年,最后萧衍第七子湘东王萧绎暂居上风,于粱元帝承圣元年(552年)在江陵即位,为梁元帝。不过乱世的皇帝可不是好当的,两年之后,先据襄阳后投降西魏被封为梁王的萧詧又引西魏军入寇,江陵失陷,梁元帝被杀,萧詧登台,当上了西魏的正牌傀儡。魏军把江陵里里外外,钱财人口掳掠一空,同时在江陵设置“总督”——江陵总管——就地监视,然后把一个残破的空城留给了萧詧。到了此时,萧詧也没什么敢抱怨的了,在江陵粉墨登场,于梁敬帝绍泰元年(554年)称孤道寡做起了皇帝,建元大定。萧詧对梁朝原有版图的其他地区没有任何控制,上游益州荆襄已入西魏,南部湘州一带在王琳手中,长江中下游江淮之间已入北齐,江南为陈霸先,王僧辩控制。陈,王不久便在建康立萧方智为帝,是为梁末帝,萧梁分为两支,在短时间内形成了互不承认,东西对峙的局面。[注:史书上以建康之梁为正统,江陵城里这个已被后人遗忘的政权,一般称后梁,为了不和后来朱温全不忠老兄的基业混淆,又称西梁。本书主角萧逸风便出生在这个几乎被遗忘掉的家族。]梁太平二年(557年),陈霸先逼迫梁末帝萧方智“禅位”,建国号陈,是为陈武帝,南朝梁亡,西梁成了萧家苟延残喘的唯一希望。西梁真正所有,不过江陵一城和周围数百里而已,国土窄小,北朝的总督又在身旁象恶狗一样就地监视,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政权。在当时强敌环伺,每个对手都比它强大几倍,几十倍的环境下,它能生存下来真是个奇迹。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萧詧和他之后二主,对西梁的实力和当时的环境有清醒的认识,能始终牢牢抓住自己生存的关键,那就是对真正的主子西魏、北周、隋奉事唯谨,不敢有违。也许北朝看到了西梁的存在对陈有一些牵制作用,所以形势逐渐缓和,西梁竟然存活了下来,传国久于北周。大定八年(562年),萧詧去世,谥为西梁宣帝。太子萧岿继位,改元天保。必须要说,萧岿这个皇帝当得很不舒心,一方面,他有着重温大梁旧梦的雄心壮志,另一方面,却又被现实压得直不起腰来。再兴大梁,是萧岿连做梦都希望达成的事,但现实已经让他逐渐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萧逸风在异兆中诞生了。看到孙子嘴里咬着的那小小竹杖上浮雕般飞舞着“受命於天”四个字的一刻,萧岿喉头微颤,状似癫狂一般地仰天长笑,在放肆纵情的笑声中泪流满面。然后他下达了封口令,斩杀了知情却不甚放心的仆人,最终只有他们爷孙三人再加上乐昌王妃四人知道这一情况——这是把刚出生的萧逸风也当做知情者来算的。从那天起,朝中嗅觉灵敏的诸位重臣忽然惊讶地发现,一贯被“遗忘”的乐昌王似乎一夜之间转了运,摇身一变成了皇帝陛下最喜爱的儿子。尤其是小王爷萧逸风更是受到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极高待遇,身体已经不是很好的皇帝萧岿甚至还每天亲自摆驾去乐昌王府看孙儿。这样一来,乐昌王身影在这些重臣眼里也似乎突然变得高大岸然起来了。隋开皇五年,也就是梁天保二十四年,萧岿的身体越发不支,虽然年不过四十有四,却已心力憔悴,早不似中年人模样。萧岿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五月初下诏册封年仅两岁不到的乐昌王长子萧逸风为永兴王。并于当日夜,招太子萧琮、乐昌王萧玚、中书舍人柳庄等人进宫交代后事。又因西梁之所存全赖隋国庇护,故萧岿临终上表隋帝杨坚曰:“臣以庸暗,曲荷天慈,宠冠外藩,恩逾连山,爰及子女,尚主婚王。每愿躬擐甲胄,身先士卒,扫荡逋寇,上报明时。而摄生乖舛,遽罹疴疾,属纩在辰,顾阴待谢。长违圣世,感恋呜咽,遗嗣孤藐,特乞降慈。伏愿圣躬与山岳同固,皇基等天日俱永,臣虽九泉,实无遣恨。”并献所服金装剑,上览而嗟悼焉。岿在位二十三年,年四十四薨,梁之臣子谥曰孝明皇帝,庙号世宗。那夜究竟如何交代,如今已不得而知,但萧岿死后,即位的仍然是太子萧琮,乐昌王的职位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倒是中书舍人柳庄等几位重臣多了个“辅政”的头衔。不过乐昌王虽然看似并未捞到什么实际好处,但其皇兄萧琮对他的态度却是极为信赖友善,直到隋征萧琮进长安朝见,萧琮还令乐昌王萧玚“监国、总百揆”。如今皇帝和几位顾命辅政大臣一个都不在,说话最有分量、最可能算数的自然便是这位有着监国总百揆之权的乐昌王萧玚了。这一干国之栋梁一见是乐昌王发话,而且语气不善,虽然他们都觉得这位王爷威风不了多久了。但起码现在,人家依然可以一言定自己生死,于是这一干栋梁们立即表示自己忠于大梁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云云。萧玚坐在因监国身份而特设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人卖力的表演,只顾低着头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顷刻后,忽然抬头,lou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接着用带着一丝悲哀的语调缓缓地道:“诸公……”见众人都望向自己,萧玚的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诸公不必多言,也无须争论,早在三年前先帝殡天之时,本王便已知今日之情形,当时就曾向先帝以及皇兄明言……想我大梁朝的王气本在江淮,盖江淮为陈贼所据,大梁王气便已尽泄,能偏安一隅支撑至今已属万幸,如今一切气数已然尽矣,徒逆天命,诚属无益……诸公,便随本王一道开城迎隋军进城吧。”此言一出,满庭死寂。当然,并非栋梁们有多么忠君爱国,只是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当口接口cha话,免得落下个不好的名声而已。半晌之后,庭下文臣中忽有一人出列,此人面容清瘦,两鬓微白却不显老态,约莫五十多岁年纪,萧玚定睛一看,原来是礼部费侍郎。因大梁国小,官也相对较少,所以这位费大人不仅是礼部主管之一,同时还是半个宫廷占卜师。费侍郎朝乐昌王拜了一拜,正色道:“王爷,下官才疏学浅,虽忝为宫廷占卜,亦自知于周易之说逊于王爷远甚。但就下官之所算,萧梁富贵远未结束,无论是吾皇陛下,还是王爷千岁、南海王千岁、新安王千岁等——俱为大贵人之相,尤其是永兴王千岁,年纪虽幼,其相却是贵不可言,故而下官以为皇室王气恐怕并未……”“呵呵!”乐昌王畅然一笑,摆摆手打断,道:“费大人有心了。我兄弟姐妹诸人,以及小儿,算来确实还应有些富贵,只是这‘富贵’也有高下之分,譬如帝胄、皇亲、外戚、三公、诸相、还有那些郡县小吏、富商陶朱者,皆可曰富贵,但又岂能一概而论?”他叹了一叹,继续道:“大梁王气确实是在侯景之乱时便已耗尽,之所以能够支撑这么些年……嗯,那却是另有原因,此事先不讨论。另外,本王还需要强调一件事情,即我大梁之敌,实非大隋,而是侯景jian凶和南陈逆贼。诸位应知,若非侯景,大梁何乱之有?若非陈逆,梁地依旧姓萧——但若非北朝之萌庇……则我等早不知何处乞生去也。”费侍郎闻言默然,半晌后,木然拜了一拜,叹了口气,黯黯退回队列中去了。其余人等也都低头不再言语。乐昌王心中冷笑,但样子不得不做,便轻轻地叹了口气,紧闭眼睛,旋即猛然睁开,站起身道:“走吧,本王也想看看高坐长安的亲家翁要怎么对待我等子侄小辈。”群臣微征,才恍然想起乐昌王的亲妹妹嫁入了隋家,夫君正是隋帝杨坚的次子,如今的晋王杨广。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乐昌王的耳边响起:“父王,你去接的人是坏人吗?”乐昌王先是一怔,继而一惊。转头望向身后站里着的、年仅五岁不到的独子萧逸风,惊讶的想,四岁半就学会了传音术,看来儿子确实身负天命啊。想起他的问题,便也用传音术反问道:“风儿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来的可是大梁国的盟军啊。”萧逸风疑惑起来,歪着脑袋传音道:“可是……父王心里刚才明明生出了一丝杀气,难道我感觉错了吗?”以“喜怒不形于色”著称的乐昌王萧玚,一时脸色突变,头皮发麻,背脊上冒出一阵沁凉的冷汗。一众大臣不知道他父子二人忽然这么“相顾无言”是什么意思,又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催促——开玩笑,好容易有一个能拍板主事的人愿意背这么大一个黑锅,傻子才会在这时候出头要跟他一起扛。萧玚定了定神,伸手摸了摸萧逸风的小脑袋,道:“父王日后会告诉风儿,为什么要这样做的。”这句话说得挺大声,一干大臣都听到了,还以为萧逸风问他父王为什么要开城投降,而萧玚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所以才推辞一句说以后再告诉他——这也算是历来大人们糊弄孩子的惯用伎俩了,所以群臣都偷偷地在心里“会心”一笑。当然表面上呢,各位大臣因为鞠躬尽瘁这么多年,劳心劳力,耳朵那是早就不好使了,自然是没有听到乐昌王这句话的。萧逸风虽然不清楚父王的意思,但却十分乖觉的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萧玚见状颇为欣慰,放下心来,转身领着群臣以及宫城御林军望北门而去,五岁不到的永兴王萧逸风则紧随父亲之后,随行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