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村印象,该是魑魅魍魉孤魂野鬼支配、毒沼瘴气寒潭火窟主宰,千村万落皆荒芜,无寻常百姓,惟凶毒禽兽。百转九折,却赢得色光声影交融。被紧勒在马上的吟儿,双目被眼前田园风光冲击,以至于无暇再为自身担心为联盟烦忧——世上所有极端的好风景,皆因抵触而成——魔,竟住仙境。无论是绿参天的修竹,咽细泉的清渠,或是淡冶如笑的山、苍翠欲滴的林,还有一段段古人留的斜石径、一行行旧时有的薄云雾……诸葛其谁太善于伪装,在表层迷惑世人以塞北的景象,却把世外桃源深藏。晨钟响,源自远山之末。道路忽被魔人封。神墓派坚守余党,效忠信念固若金汤,一见领袖凯旋归来,齐齐欢呼迎上,那样的热烈和死心塌地,让吟儿彻底地明白,什么叫做孤军作战寡不敌众。一瞬,吟儿的骄傲被击垮。应对一个有如胜南般坚定的敌人,她凤箫吟没有足够把握取胜。也是在来路上,她想明白了那句“多谢盟主合作”的真正涵义——司马黛蓝只是个诱饵,慕二想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凤箫吟。她的上当受骗,根本就在他算计之中,且还用了一式欲擒故纵。“昨日交战,你为了区区一个海逐浪都可以牺牲自己性命去救。所以那司马黛蓝,我慕二不得不赌一次。结果你凤箫吟有够冲动,为了手下,又一次不顾身份。”慕二冷笑,当着一众魔人的面羞辱她:“盟主虽然剑术高强,有时候却未免太过愚蠢!”吟儿虽然已是他的阶下囚,仍旧不减盟主之威,立刻微笑劝降:“若是你对我联盟归降、成为我凤箫吟的手下,我也可以为了你不顾身份、牺牲自己性命!”慕二料不到羞辱不成反被她劝降,神色大变:“盟主,你可别忘了,现如今你在我们手上,生与死是我们说了算!”“你说了算?你说得起么!”吟儿色厉内荏:幸好自己死要面子没有公开自己不能动武的事实,否则此时,狠毒如慕二,早可为所欲为,把自己虐死都不一定,还何必顾忌她……在自己弱小的时刻,当然要利用自己曾经的强悍。吟儿转过头来,恰好迎接来慕三一道迷恋的目光,吟儿继续色厉,冲着他怒斥:“妖蛾子你看什么看?!”群魔皆震惊,妖蛾子?慕三当场怔住,许久才哼了哼,一直咀嚼着这三个字,没敢再看她。这个太独特的绰号,谁敢当着慕三的面这么叫……“盟主好凶暴……”“是啊,据说剑法独步天下……”“她若是不说话,还真看不出来……”“恃才傲物,穷兵黩武,唉……”“抓住她,真是除了一大祸害啊!”“带回去,立刻审她判罪!”可以听得群魔窃窃私语、纷纷给她定义。魔人家,桃源村。慕二慕三被群魔簇拥而去的所谓魔窟,外观上看是一排排僻静的农家小舍,确是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赏心悦目。可是来不及欣赏好景象,此刻的吟儿,只有腿脚能松动,双手仍被镣铐反缚,由曾经的手下败将们一并看押、步履蹒跚地往不归路去……忆及昨日自己生擒墓室三凶的点点滴滴,角色互换来得如此之快,吟儿当然始料不及,惊撼之余不免也心中无底。下一刻,等到了慕二的屋舍,他会如何对待自己?他会不会发现她其实根本无力动武?他会因此而对自己下杀手吗?种种猜测,费尽思量……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吟儿边路过这魔门中的桃花源,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胜南。对不起胜南,我要不听你的话了,五天不能动武,不如直接杀了我……暗自运力企图将这镣铐冲断,可是,不知是何慧如的软骨散太强效,还是慕二慕三适才绑缚得太紧,下定了决心,却力不从心,吟儿血难循环,气力亏损,根本无法冲断那镣铐……想尽了办法逃生无果,最终才回忆起来:对啊,这是短刀谷的手铐啊,海逐浪说过,短刀谷的手铐坚硬无比,除了钥匙之外,内力外力都难以解开,所以,她方才的一切努力,只是在白费心力……吟儿差点就把逃生的念头放弃,任魔人押解着她往唯一的方向去,但当魔人集聚之地俨然出现眼前的同时,吟儿陡然心生一种排斥:要知道,这魔窟一旦进去,很可能就再也不会出得来!逃跑,她必须逃跑,死也不能就这么妥协……来魔村的第一刻,她要用她的逃跑,驳斥魔人们的所谓审判,给魔门一个下马威!吟儿屏息凝神,目光微移,瞥见慕二家的深院,四面皆是高墙难以逾越,院中仅有一道紧锁偏门,与墙的高度相若。如果、可以出其不意、从这偏门的栏杆里钻出去……计上心头,立即行动,吟儿趁慕二慕三在人群之首正专心往那魔窟走,心想你魔门不会料到,我凤箫吟和慕二一个德行,一个眼神一句话都会立刻反叛、永不屈服,身难擒得,心却难擒!魔人虾兵蟹将,有谁能看守得住这位盟主!?猝不及防,群魔眼前只剩一道白影余痕,她一改之前蹒跚虚弱,电光火石间从人群中脱逃,虽然双手被缚,不依不饶,直冲着偏门的方向……刹那慕二转过脸来,一丝惊诧划过面容,盟主是要从偏门溜出去?可是那扇铁门紧锁、如何能令她逃得出去?她武功再高强,也奈何不了慕二家的这道屏障!“盟主休想要逃!这扇铁门是我神墓派最坚最强,你再大的力气,怕也弯不了它!”慕二不愧是神墓派的头领,突逢变故,他是第一个紧追而上的,出手如疾电,直朝吟儿后心,也是在即将抓到她的时候他才明白,盟主不是想溜出去,也根本不想把铁门扳弯,而只是想……钻出去……“钻”出铁门的栏,对于他们魔人来说的确不简单,可是对盟主这样的小女孩而言,却是再容易不过!“好一个狡黠的盟主!”慕二大叹,却容不得她就此逃掉,一掌直上她肩胛,吟儿闪身一让,并不是钻出去的最佳角度,慕二再发一掌,势要将她留下,“休放她逃走!她还要为我神墓派两大灵兽的死负全责,大家拦住她,要以血还血!要为我神墓派雪耻!”“不放她!”“拦住她!”群魔齐齐迎上,杀气骤然被抬高到极致,吟儿面色一凛,此时处境已与适才不同,再不逃生恐怕会立刻丧命!吟儿暗叫不好,慕二那一掌袭来的同时,根本无力反抗的她,刚刚选定的最宽出路已经被斜路里杀出的魔人们封死,吟儿现在面对的一道缝隙,比身体窄得多,钻出去基本无望,难道真是天在绝她……灵光一现——手铐,短刀谷的手铐,如果你足够坚硬,是不是可以帮我把这神墓派最坚最强的铁栏撞宽,哪怕丝毫……“短刀谷……这次全拜托你们啦……你们的手铐,一定要比神墓派更坚实啊……”吟儿默默念,闭上眼睛以手上镣铐去撞铁栏,原本是死里求生,万料不到这束缚住她的手铐是救她的最铁武器,千钧一发之际竟真将那铁栏撞宽了些许,吟儿避开慕二续发那一掌,身体一缩巧从那栏杆中钻了过去,仅仅一瞬,便从慕二的围攻里脱险而出,魔人大多彪形大汉,哪里能顺着她的路钻出来,吟儿虽然仍在魔人视线,处境与方才已是天壤之别,趁神墓派一时尚未追出,吟儿立刻把身后吼啸声抛弃,择路而逃,不管能否从这魔村出去,避得了一时是一时!“怎么办?她跑了!”“还没有来得及审她!”魔人大扰。慕二手下慌不迭地准备为铁门开锁,但动作再快也迟了一步,盟主早已无踪。慕二身边亲信,特地俯身去察看铁栏撞痕,拊掌叹:“盟主的内力真是厉害啊!竟将我神墓派最坚之铁捏弯!”“是啊是啊,还带着手铐,真不简单!”魔人们啧啧称赞,万料不到他们的坚铁,是吟儿用短刀谷也同样最坚的手铐磕弯的吧。吟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脚力,一鼓作气跑了好久好远,直到月将日换,遇人即闪,逢魔就躲,尚不知自己有否出了神墓派的地盘,绷紧了神经不能有丝毫懈怠,风声鹤唳,这里一切都是自己的敌人,看到自己就会即刻把自己杀害肢解……疲累到极点,只能蜷缩在最荒芜最不会被人察觉的阴暗角落,带着忐忑,再困都必须保持半睡半醒……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沉睡里醒来,被阳光亮伤了眼睛的片刻,她忽然像失忆般绝望,这世界,她再没有一个认识的人,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音讯,眼前的一切,落寞、且虚幻到无法承受……不,不对,还有惜音剑在,还有海逐浪送的“王者之刀”……他们呢,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因为我在慕二的手上,胜南会答应慕二一切无理的条件是吗?我该怎么告诉胜南,我已经很安全,不必他担心,不必他向敌人屈服?他怎么能屈服,尽管这战场上多少暗箭明枪都从来都只对准他,他却一直没有对任何一个敌人低头过……“胜南,你若是能感应,我已经很安全……”喃喃自语、以为自己已经安全的吟儿,站起身来决定继续择路,却陡然脚底一滑,一夜的紧张,输给了骤然的疏忽,吟儿失去平衡,也没有手能够撑得住,说摔就摔,直栽进那深渊里去……也就在联盟失去她的第二天,吟儿遭遇了人生中最诡异的惊恐事——饥寒交迫的她,其实很想吃些东西,也很想找个柔软的地方靠一靠暖一暖,可为什么,当看见了一个深渊里到处是某一种食物的时候,她这种欲望,竟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恐惧——那食物,是跟吟儿的记忆牢牢相关的食物,蘑菇,胜南的死穴,她曾经最拿手可是将永远避忌的好菜……在饥肠辘辘时得见食物,若换成以往的吟儿,恐怕会毫不掩饰、不管能不能品尝就狼吞虎咽地吃,可是,当跌进这深坑的刹那,她清楚地知道,她一定会被这一坑的食物吃了……这道深渊,原先一定是囤积蘑菇用的,也许是因为菇类太丰富,竟把这里当作了它们的天下,肆意生长,把一切可能的障碍销毁,包括人,包括兽,包括土壤植物,包括风雷水火……所以当吟儿这样的不速之客坠入,遇到的下场只能是一个,就是被身体下面的菇群托住,由身体四周的那些菇类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瓜分,当血肉被耗尽,剩余的白骨,就永沉食物之内,掩埋人世之外……吟儿心一寒,跌进这里,还不能挣扎,一挣扎,就会加速自己的死亡!后悔吧,早知如此,就不应该逃离慕二的魔窟……吟儿从来没有如此贴近过原始的气息,只知道这片无人荒野,主宰一切操纵生杀的是万千生灵,它们一直在觊觎着从天而降的一切,一旦得到,不是合作瓜分,就一定是哄抢一空,让临门贵客不留痕迹,吞噬的过程里,它们要吮吸干净每一滴血,嚼碎每一根血管,毒烂每一只脏腑……吟儿忽然开始哽咽,想续命,不知如何续起,不敢挣扎,却出于本能地想逃,胜南,你在哪里,若是此刻,你在这里,就好了……越痛苦,越挣扎,越挣不脱,越痛苦。失血晕厥的同时,其实能够感受得到身下菇群的涌动。我凤箫吟纵横一世,最后,竟被一群食物吃了……吟儿哭出声来,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是害怕,是后悔,还是觉得羞耻……这种慢性的、恶性的,也太过惊恐的死亡,吟儿何曾设想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朦胧中,忽然又觉得有影子在眼前晃动,拼命地睁开,却似看见了慕二的嘴脸,看见慕二的嘴角都是鲜红的血迹。是啊,魔村终究是魔村,拥有再仙幻的景,却还是杀人不眨眼的嗜血之城……不,怎么会有慕二存在?我此刻,本应置身于深渊……难道说,我并没有被那群蘑菇吃了,而是被救了上来?凤箫吟一个激灵,整个人一窜而起,把正站在她床沿的慕二及其亲信都着实吓了一跳。吟儿一改昏睡时的口干舌燥,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不禁一愣,察看到慕二眼角诡秘的笑意,再发现他手下魔怪端着的一只木碗,吟儿大惊失色:“慕二!你给我喝了什么!你竟敢如此对我!趁我不觉,给我喝人血?!”“我没有给你喝过任何你不该喝的。这只碗虽出自魔门,却只盛了清水。”慕二冷冷道,“我见过不要命的,却没见过如盟主那般不要命的,不吃敬酒,跑去绝路送死,若非我有属下恰巧路过那里,盟主此刻哪有命在。”吟儿一怔,那属下解释道:“是啊,大家救了好久,才将盟主的命从潭中夺回来,适才盟主一直叫渴,所以二当家才吩咐属下,找了好远才找见这些水,要知道,我们魔门中人,从不喝这样的清水。”吟儿当时就已经被慕二及其麾下又羞辱了一次,且这一次无力辩驳。神墓派这次,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且恩情还不小得很,不仅救下了自己性命,还不嫌路远地、帮自己找了能喝的水,吟儿刹那间,竟无言以对。慕二拔下自己一根胡须给那麾下,低声道:“这是你应得的。”“多谢!多谢二当家!”那麾下如遇大赦,笑逐颜开。吟儿直愣愣地盯着这主仆二人怪异对白,总是不明白这魔门中所有的规矩和交道。慕二转过身,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盟主不必了解,也不必探究,别人的生活方式,你探究不了,更改变不了。我们其实都是为了生存,无论是吸血也好,食肉也罢,雕琢也好,他们需要我的胡须来治病,我也需要吸血来维持性命,我们魔人若是喝清水,效果很可能和你们喝毒水一样。我们魔人眼里的血,就如你们眼里的花一样好看。”原来,慕二也是软硬兼施的型。吟儿苦笑:胜南对他屡擒屡放,他非但不感恩,反到从胜南那里现学现卖,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来对我们抗金联盟感化……吟儿冷笑:“所以,你就可以剥夺别人看花的权力,来服侍你饮血是吗?”慕二一愣,吟儿继续维持冷傲:“慕二,有时候我真在想,会不会林阡对你施恩,其实是对你的纵容。他次次放你,你非但学不会感激,却学会反击!”“是又如何?”慕二承认,“林阡施恩于我,我很明白,他不仅是希望我感激,也更希望我的威信在我神墓派降低。我这一次有幸请盟主到神墓派来做客,是希望盟主能从常胜不败的巅峰下来,看一看我们这些人的生活,体验我们被人俘虏被人打败的耻辱。至于适才救盟主的性命,盟主可以认为我是在向林阡所学、故意施恩,慕二只想问盟主,盟主真的想破坏魔村的秩序吗?真的不曾为你抗金联盟的征伐后悔过动摇过吗?”吟儿面色冰冷,慕二真的很通世情,他的劝降,同样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魔村的田园风光骤入吟儿脑中,一时竟教吟儿真觉得他们不该征伐。吟儿的脸上,却骤然袭上一丝坚决:“不,我没有后悔过!魔村不平,黔西不安,川蜀周边如何能稳?”后盾,是胜南最近对她论过的形势,虽然她听的时候并不是很理解——“将来一旦北伐,西线以川蜀作先锋,若黔州后方生乱,至于北伐则有大不利,故而必先安之定之,否则后患无穷。”胜南的话语重上心头,竟让危难时候的吟儿平添了三分信念,慕二的劝降再有理,都可以忽略不计。慕二却并未被她言语击败,轻声继续相劝:“盟主真是顽固,可是慕二真不明白,盟主自己不也是江洋道上的妖魔首领?为何你要离开那里,还去领导抗金联盟抗金?”“江洋道上的那些败类,只会使民间苦不堪言,又何曾真正闯入民间,害得民不聊生?”吟儿厉声道,“若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劣行,我凤箫吟头一个教他们万劫不复!若直接犯下魔王那样的滔天大罪,我江洋道就全听候林阡发落,必要时可以一个不留!”“我只是想不明白,盟王林阡,他究竟有怎样的能耐,竟教你们如此拥护。”慕二微怒,“他会弄权谋,不算是好人,城府极深,手段凶悍。唉,他根本不了解,权谋之术,知而不用,才是上策。”“狡辩!知而不用,知有何用?”吟儿冷笑,“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就是高手的,殊不知有一天真的露出来也不过如此,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昙花一现,何必还自欺欺人?!慕二你自认为你的能耐,高得过他么!”慕二被吟儿说得怔住,许久才僵硬一笑,说出一句:“我原先想,林阡有伤人脑筋的脑筋,想不到,盟主你、是断人口舌的口舌。”“我二人,还有折人性命的性命。”吟儿大占上风,轻笑面对。既然她命不该绝,这性命,是该留着继续夺人性命了。已经决心不轻易逃跑,既然她命中注定要做慕二的阶下囚,还不如就顺着天意,留在慕二的身边,帮着胜南对他劝降,这次角色的互换,慕二是希冀她对魔村更深入地了解、而感化她放弃清扫魔村,可是吟儿,完全可以也加深他们对联盟的了解,以及敬畏。这一次征服,不再以盟主的身份,而是,以囚犯的实力。吟儿骄傲一笑,不在阡身边,亦居阡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