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醒来的时候,司马黛蓝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个曾经魂牵梦绕的影子。身体冰寒,四肢无力,呼吸困难,胸口沉闷。她依稀记得,她半梦半醒的日子里,他半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体贴照料、无微不至,几天之内,担忧焦虑的情绪害得他也随着她变消瘦,可是,她永远不会忘,被劫持之前她听见他说的那句无可奈何的话:“司马帮主,娶到茯苓,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这么多年我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与她有好的将来……”他说,慕容茯苓,是他杨叶从小到大的理想。被慕三毒害,她应该只剩下几天的时间可活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那不如就好好地给他和慕容茯苓成全吧,他们才是恩爱的鸳鸯,她只是描述她人生的画面上、那只不幸迷途的天鹅。她的痛苦,他的煎熬。“黛蓝你总算醒了……”杨叶向来英俊的脸此刻憔悴万分,他显然有好几天没有合过眼,“正巧药也刚刚煎好……”他竟为她,端茶递水?黛蓝噙泪摇头:“我不喝。”杨叶不忍看见她忧伤的脸,却不得不将那药碗递到她面前:“对不起黛蓝,不要为了我,作贱自己……”黛蓝哽咽:“我千不该万不该喝你的药,千不该万不该遇见你……”杨叶惘然,这么巧……也是一年前的秋天,他千不该万不该经过慕容荆棘种植冰美人的花地,拯救了染毒的她,照看她许久却害她染上对他的情毒。“为什么……为什么天要害我不幸福……她慕容茯苓一出生就有父母疼有姐姐爱,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可是,连你都是她的……你从你六岁的时候就属于她……”司马黛蓝不停地干咳:“是不是我不该来到这世上,出生之后,就被父母抛弃,拜了师学了艺做了不可一世的帮主,以为老天开始回报我,可是我好不容易喜欢上的人,他却说他从小就属于另一个女人了……”泪止不住地流,遍体鳞伤的她,从前的骄傲一扫而光,他止不住要去替她擦拭眼泪,但刚一移动,黛蓝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杨叶手足冰凉,慌忙上前运功给她,黛蓝反手将他的手一甩,情景酷似弥留:“我……我死之后,你就把我随便找个荒……荒郊野地埋掉吧……像我这种没有人疼没有人管的人,活在世上也是多余,只配死在荒郊野外……”杨叶一时忘情,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不,不是,你怎么会多余?这世上多少人都喜欢你疼惜你,都希望你活得好好的……”黛蓝冷笑着,她竟然可以被杨叶紧紧抱着,她从来就没有奢求过这样……这是假的,这一定是梦是幻觉……身体渐渐不再冰冷,心却凄寒,她艰难地抬头去看杨叶,这是他没错,可是他不了解她的心,她也猜不透他的心。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死在他臂弯里,如果可以,现在就死了也好啊……可是猝然,她从幻境里清醒,一把将杨叶用力推开,继而无力地倚在床边;杨叶慌忙失神站起,一阵迷惘,他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要抱住她,他不知道刚才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只知道,她忽然从他尊敬多于喜欢的司马帮主,变成了一个久经苦难折磨的女子,她的伤痕已经如剑一般在他身上划了一道裂口……原来,谁都有太柔弱,需要依靠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抱住她?刚才,他就是那样没有理由地、迫不及待要去抱住她、抱紧她,不松开,就算现在清醒了,还是想要抱着她,没有其他的任何想法和愿望……黛蓝小声地拼命地喊:“你,你快滚!你给我滚!”再也忍不住,嘴角又渗出一丝血迹,杨叶冲上前去扶稳摇摇欲坠的她,她泪流满面:“你快走吧,我明白的,我不要你为难,不要……”杨叶握起她的手,只见掌上一道血痕,这么多日过去才见发黑迹象,他不管是什么毒,即刻不假思索,帮她吸毒。黛蓝大急:“你,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吗?!”杨叶不理会她,继续拯救她的命不顾自己的死活。刷的一声一道血光,立刻落在杨叶脖子上:“你要命你就给我滚!你只需要替我报仇就行了,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很难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但是你要好好地活,你好好地……”她一时动情,说着说着就痛哭不已。杨叶怒气攻心,却也是真情流露:“司马黛蓝,真以为我舍弃得了你么?这几天来,令我念念不忘的是你,令我提心吊胆的是你,令我把任何人任何事都置之度外的也是你,对你的感情,我可以骗你骗茯苓,可是早就骗不了我自己,骗不了天地,司马黛蓝,我杨叶对天发誓,如果你可以活下来,我杨叶娶定了你,绝不食言!”黛蓝泣不成声:“若是……若是活不下来呢……”“活不下来?那好,要死一起死!”他情不自禁,势要与她同生共死。话未毕,天外一声闷雷,砸中他和她都已经濒临破碎的心。黛蓝被吓得不敢再流泪、更没有反抗,任他替自己把毒素一口一口地吸出来……“要死……一起死?”她忽然精神恍惚地看着他,根本无法肯定她可以收获她的爱情。瞬息帘已被雨打开来,纷纷落落地袭进毫无防备的营帐里,交睫间地面湿了,帘外,此刻天色是一片纯黑。是夜最黑暗的时候,好像有一波又一波的黑暗在填补……不,不对,帘不是被风雨敲打开来的,帘是被人为卷起的,此刻营帐外伫立不久的妙龄女子,是那个最不该看到他们听到他们的人,慕容茯苓,她从姑苏千里迢迢赶至这里,起初连姐姐也没有通知,只为了给她未婚丈夫一个惊喜,但就是这除夕之夜,寻遍了前线没有半点他的影子,从别人的只字片语里她猜出事情和司马黛蓝有关,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的未婚丈夫会在新年伊始送给她这样的惊喜!她没有耐性多听一句,也没有力气再逗留半刻,狠狠地卷起帘来再迅即扔了下去:“姓杨的,你跟她好好过吧!”说罢火气冲冲,摔帘而去。“茯苓……”杨叶来不及解释,也根本不知如何解释,怀中黛蓝亦体力不支,晕厥过去。他叹了口气,照看黛蓝安然睡下,坐在她床沿为她守护,在心里连连念着:“茯苓……对不起……在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情难解。几日来,司马黛蓝与慕容茯苓的夺夫之事在联盟中虽不至于沸沸扬扬,却也成了好事者闲暇时候的谈资,涉及淮南两大帮派,教吟儿不得不关心,原本不想拿这种私事来烦扰胜南,但思前想后,也不知如何权衡此事轻重。“想不到,刚刚解决了沈庄和红袄寨的矛盾,那边的不和又浮出了水面。”她怒其不争的口气,“一年到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管他们闹来闹去啊……”“是啊,盟主日理万机。”胜南笑着,一大早她便来找自己,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司马帮主和杨叶的事?”吟儿问,“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前两天刚要和慕容家谈婚论嫁,一眨眼就又和司马帮主对天发誓去了,真是薄情。”胜南一怔:难怪吟儿如此生气,她的未婚丈夫,恐怕就是那样一个薄情之人,伤透了吟儿的心……那么一来,吟儿显然会主观地站在慕容茯苓的那一边,憎恶司马黛蓝和杨叶吧。“不过他选择司马帮主是他眼光好。”吟儿忽然态度转变,偏偏好像很支持司马黛蓝,“也多亏了他帮司马帮主吸出了剧毒,慕三说,那七七四十九日之坎,因为杨叶这一吸而解除。”“这么简单就解除?会不会有什么潜在的危险?”胜南一愣,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乌鸦嘴,新年头上不要讲这么不吉利的话。”她一笑,忽然皱起眉:“好重的杀气。八只脚!”一个转身跃起,把帘一掀,果不其然有八只脚一并过来了。胜南苦笑,这4个,都好像特别想要接下来这一战,这对付慕二的一战,算是为盟主报那劫持之仇,谁都想领军去战,其中以海逐浪最为激烈。海逐浪紧张地把3个对手拦在自己身后,剿除慕二的愿望异常强烈:“林兄弟,这慕二奸险到让人讨厌,我不出马教训他不舒服。”吴越、单行和莫非被他有意识地堵在他虎背熊腰后面,面面相觑,都没猜出这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浓烈的欲求。“好奇怪啊海将军,你为何一定要与那慕二过不去?该不会是一直与他对战成了习惯?”莫非奇道。“我不管啊,说什么我都要定了这次和慕二的一战,你们谁都别与我抢。”他好像恨不得把慕二一把抱住私藏起来的模样。对于海逐浪来讲,这燃烧的斗志是他最好的作战状态。胜南一笑:“好啊,那便随他。”海逐浪欣喜离开,即刻备战去了,教吴越等人很摸不着头脑。“从前他虽然也很积极,但总觉得今天有点过了头。”吴越纳闷不已,“原来他这么想给盟主报仇?”吟儿笑道:“他就像被一股巨力吸到战场上似的。”胜南一笑,没有说话,是啊,那天清晨他提起苏降雪时,明显看到海逐浪脸上猝然浮现出的战意,从前出战都不曾有过的表情,还有那句充满斗志的话:“他休想!害得我短刀谷还不够,还要害我联盟。”那一刻海逐浪攥紧的拳,告诉胜南他的战力在那瞬间已然翻倍。那股巨力,确切说来,并非对慕二的仇、对苏降雪的憎、对黔贵恶势力的恨,而是,对联盟的爱。捍卫的念头,比过去的征伐之念要炽热。率军突围,无力回天。负隅顽抗的慕二,本以为可以投机取巧、抄一条小路逃生,万料不到海逐浪粗中有细,早将他这唯一一条生路计算在内,此时,正横刀在前,纯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似乎意料之内、恭候多时,慕二再度遭遇大势已去,却不知有否从前的好运,能够被擒之后再被释放?怕是不可能了,谁教他敢碰盟主,甚至敢去威胁林阡?他犯了众怒,抗金联盟,这回断定不会轻饶他……“大伙儿一起上,为盟主和司马帮主报仇,抓住这个吸血鬼!”慕二心为之一颤,海逐浪率众压境,锐不可挡,而己方兵力损失惨重,为今之计,当然是尽快突围、调整实力,重新对阵。却好像,没有那个机会了,海逐浪,感觉比数日前还要威武勇猛……海逐浪一声令下,擂鼓声震,将士兵卒们全部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冲出来,战线即刻往一方倾斜,一瞬间慕军虽未有溃不成军之势,也个个面上晃过惶恐,是以先退后两步迟疑片刻才上前迎战顽抗。逐浪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领众厮杀,刹那间千万军马有如泥淖般搅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战况愈发激烈,反而双耳失聪听不见声音,魔门大纛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逐浪的掩月刀已然出手,突地光线一暗,一阵旋风由远及近,持续不到片刻,紧缠密绕的战局忽然松懈,那大纛被那旋风卷得更远。逐浪停刀怔住,己方兵将阵脚大乱,停的停,疑的疑,伤的伤,惊的惊,逐浪心头一震,那旋风之中的不速之客依稀是踢踩过万千将士头顶飞至,如此之快如此之轻如此之猛如此之烈,不折不扣的武林高手,再回首,霹雳惊风雷霆震,江流转天漩浪消,轻易了断战势落在海逐浪、慕二中间,控楚河扰汉界的,不过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黑衣女子,只是她一出现,满阵须眉尽低头!慕二顿时转忧为喜,亲自下马来迎,逐浪不敢怠慢,知援兵突至,胜券或难稳操,只得缓得一缓,摸清这女子究竟何方神圣!却见这女子一跃上马,绕过慕二直策向海逐浪,气魄不凡来势汹汹,海逐浪这才看见她袖中匿藏的刀器,上有血迹尚未干绝,难怪方才有人受刃伤,自己竟然无从察觉,又惊又叹,却听女子道:“你们先退下,援军正从正东面赶来相协。”慕二一面撤军一面道:“邪后殿下,多亏了你及时救援,这海逐浪凶悍非常,千万要当心!”“吸血鬼,你未必逃得了多远!”海逐浪冷冷扔了这一句,就听到不远处马蹄声疾,突地心念一动:“邪后?你就是邪后林美材?你想唬谁?!”林美材付之一笑,说不清是否属于风流倜傥的范畴,她分明是平常女子的衣冠装束,相貌上也无特别之处,但无论是风度、神情、举止和动作,甚至笑容里透露出的气质,全都不是女人应该会有的!逐浪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听说林美材手上的落川刀一人刀落,万人身首异处,敢同我验证吗?!”“你刚刚,也见到了!”只一句,又是阴寒,又是凌厉,万人之上的傲气霸气尽皆展露,逐浪竟被震慑,但他宁愿信直觉,直觉告诉他,林美材起码是个三十多岁的粗犷女人,而不是眼前这样,纤腰不盈一握:“口气到很大。比试比试就看出来了!”林美材轻蔑一笑:“与我交手,必须刀不让林阡,剑不输盟主,你行吗!?”“你狂得很!”海逐浪顿被激怒,策马奔去一刀直送,林美材纹丝不动,侧身相让,双马擦身,分毫未损,海逐浪掩月刀明明触及她身,迅即落空,诧异之下不肯罢休出其不意揪其马尾,林美材战马受惊,狂嘶着驰出好远,众人纷纷闪躲,林美材却处变不惊,手扣缰绳,任战马如何发癫,坐得稳稳当当:“你到很会耍手段!”回手飞刀去斩海逐浪,海逐浪听得那风声紧缩,压低了重心避让开去,还未定神突地脑上又生风,赶紧再重新低身,他反应灵敏,知一刀刚过一刀又起,刀锋一逆,对准了刚刚避过的这一刀,将刀震开好远,黑影一浮眼睛一糊,却看林美材驰马而过海底捞月,飞刀又回她手中。海逐浪见她手中彻头彻尾便只有这一把飞刀,刚刚为何竟有两三把飞刀的错觉?难道说她速度如此之快,一边发刀一边驰马去对面再发回来,而后再回原处?如若如此,那也真是神出鬼没了!一定是有另外的原因,莫非此刀是回旋之刀,发出去会立刻回头……想起刚刚差点丧命,逐浪心有余悸,冷汗剧下:轮盘可能回旋,刀又该如何回旋?正自失神,面前亮晃晃地摇曳着什么,逐浪鼻梁一湿,这才亡羊补牢,林美材出人意料地先来袭击他!海逐浪屏息凝神,接她攻势,他自认掩月刀也是出了名的简洁利索,没有一招半式多余,可以守得滴水不漏,事实上他在初时的确是挡住了她一切进势,风旋气摇,他突然明白,林美材是借力控刀,所以刀才回转,那么这林美材本应该是沈默那般的庸碌之辈,力大无穷,没有其他优势,只会令刀回旋而已,玩不出其他花样……可是就在他缜密推理的同时,却忘了算计这样一位令他次次低估的女子,不,刀容——她刀法最大的特点,非奇,非力大,非巧!而是,激亢、急促!海逐浪根本听不见她呼吸的声音,但她的落川刀,在一炷香之后,在她好像并未换气的过程里,越打下去,节奏越紧密,气氛越炽烈,海逐浪紧相随,好比比一口气敲几百通鼓般根本无暇换息,逐浪哪里来得及考虑他掩月刀的魄力,心力衰竭肌肉抽搐越想停战越觉得林美材湍急如瀑布,落川刀岂可以行云流水比拟,简直湮灭光阴消沉百代,滚滚长江虽说永恒东逝也是时缓时急有所休止,烈日骄阳即使万年不落纵还日出日落有时阴雨,狂风冰雹有时尽,山峦湖海亦能断,谁料一睹落川刀,连绵不断无处绝,真不愧落川,把江河从天翻倒倾泻,换得一落千丈的落差,一日千里的快意,一望无垠的广袤,停不下来,李凭箜篌骗弱蛟,无端锦瑟瞒轻弦,蛟不咽气弦不断,刀不罢休手不回,在这种激越滚烫的气焰下面,任何章法、节奏都是垃圾,只有放浪纵情才是上策,海逐浪难以抵抗,他久经江湖,虽不及冯虚饮恨出类拔萃,也是数一数二的名刀名将,然而此时却再难坚持,气渐短,招渐长,刀一沉,胸口随即一麻——这一掌气势太猛,几乎要将他打坠下马,冷不防腰间什么一松,好像有什么重要事物离身而去了……逐浪缓过神来,大惊失色,那不正是自己的姻缘刀?!此时此刻,却哪里还有机会再从林美材手里夺回来!?逐浪听到副将紧张的问候声和对方不住呐喊助威,知形势时不我予,镇定往后挥手:“全军听令,后撤!”若无其事拭去嘴角血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老爷爷们的教训,还是要得的!”林美材收刀而回,笑着说:“我说过,刀不下林阡,剑不输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