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也是这一日的黄昏,当几里外兵马咆哮不绝,浓云井却从战争中逃离,安逸一如往常。“教主,你来了。”夕阳前的宁孝容,一听就辨别出脚步声属于谁,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面向何慧如。“不是不能见日光么?怎地又出来看日落?”慧如轻声问,略带惊诧。宁孝容病态的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浅笑:“教主,人是会变的吧。”慧如一愣,这依稀,是她何慧如的原话。宁孝容叹了口气:“教主的心上,总算有了人。其实,上次教主帮盟王索要解药去救慕容荆棘,孝容便已经知道,教主是爱上这个男人了……教主心里很清楚,如果继续像从前一样、施药予我宁家不求回报,孝容必将一直感恩于心,可是,教主竟为了他,把这多年的恩情一笔勾销……”“所以,我勾销了恩情,竟触动你想要逾越。”慧如冷道,“幸好你悔悟及时,才没有被奸人利用。差一点,你我都成了金北的牺牲品。”“现在悔悟,也并不晚。”宁孝容点头,“盟王早已是人心所向,据说周边不少邪后麾下,又陆续有人投靠联盟而去。”“总有一天,这里不归附就全都置身事外,不会再有和他抗争的。”慧如说。“教主没有看错人,我见盟王以酒释乱转危为安,便知他这样的人,当世难得一遇。”慧如一怔而笑:“怎么?是在迎合我?”“不,并非迎合。这些邪后也常常说的,一个人能耐如何,并不是看他最辉煌的时候身边有多少人,而是看他最低落的时候有多少人不离不弃,邪后原以为自己会达到魔神殿下的境界,可是邪后却输了,上次被盟王打伤,邪后身边的人变得一盘散沙,邪后好生失望,孝容也以为,世上不会有谁能及上魔神殿下了……可是,今天孝容又重新见了一次,当时的盟王,不能动武,身负重伤,然而他一到来,还是可以扭转形势,还是会带给对手恐慌……”宁孝容回忆时,面上明显带着敬意,“不仅是气魄胆量,还有他的凝聚力,当他为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都为了他,这正是邪后追求了半生的。难怪邪后她不愿意服输,邪后她不服输,正证明了她的在乎……”慧如听着听着,有些失神:“是啊,她达不到的,都被他做到了……”个性那么坚硬的邪后……“所以,有盟王在,孝容才觉得心安。”孝容说。慧如一惊回神,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心安什么?”“教主,可记得孝容从小心里就有的那个人吗,那个人,将来也要归属盟王,看到盟王如此,孝容为那人的前程感到心安。”孝容说。“从未听你提起,那人姓甚名谁。”慧如不由得面露惊奇,“他也归属盟王?”“那人便是,九分天下的寒泽叶……”孝容微微笑,寒泽叶,正在短刀谷里等着阡。慧如一怔,不可思议,但若非如此,宁孝容又怎可能宁愿破坏了她宁家规矩定期给寒泽叶解药……“你宁寒两家,到真是错综复杂。”慧如蹙眉,她略知,宁孝容和寒泽叶有杀父之仇。“没有多复杂,爱恨交织罢了。”宁孝容坦然一笑,“我便像是青苔,泽叶却如阳光,世人都以为,有阳光的地方,苔藓不可生长,好像阳光和苔藓是不能共存的吧,可是,世间偏偏有些地方的青苔,不安于阴暗潮湿,还喜欢被阳光照顾到,渴望接触到阳光,哪怕,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顺着宁孝容眼神的方向,慧如惊讶地发现她眼前明暗相间的深林里,偏偏有阳光的地方才生青苔,孝容喃喃念着:“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平时听来不觉微妙,待到应景之时,从另一个角度剖析,方觉其中有超常意象。有些事情,当真没有绝对可言。可是,却有些事情,再含蓄,也明晰。慧如面容里忽地闪过一丝不舍:盟王和盟主,他们是不是情人,连牵手都用不着,一看就看得出来……夜,回归联盟,慧如远远看着盟主在阡的营前指点战局,四周围全是人高马大血气方刚的男人家,盟主身处其中毫不失色,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慧如想,真的羡慕她,能跟着盟王,经历盟王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次动荡和生死,有盟王的地方,就有她……慧如也明白,盟王不会为了谁留下的,这一战终结了,盟王便离去了,虽然,到哪里都是他的天下,漂泊一生如他……战场,夜半已恢复宁静。宁静得可以错把和平当荒凉。如果说贵族没落是因失去权势,那战地没落,是不是因为失去血腥?多讽刺,对于旁观者而言最磅礴的战争,对于当局者来讲,总是最疯狂。而当真正回归沉寂了,又有哪个征人,承受得了这种心理落差?此刻的战场,正如一块钢铁,锈迹斑斑,凌落后的斑驳。好在,他们的敌人不会给他们空虚感,好在,他们的敌人不是那么不堪一击——从宋贤等人探路回报便可知晓,金南金北,尚有后备之策,又欲先发制人——“南北前十可能会借助林美材迷宫之中固有的八卦阵,以八位高手来分守八门,实现他们各家武功和八阵阵法统一。”吴越轻声道,“至少,现在宋贤他们察觉到的是这样。”“前段日子,我和胜南经历过魔门中类似的八阵,当时只有石阵排列和幻影考验,没有高手领兵和迷宫混淆。但阵法是死的,万变不离其宗。”吟儿说毕,又补充一句,“对了,上回历经的石八阵,依稀就在这附近不远。”她早应该发现,这墓室三凶的桃源村,上回还属敌营,现今已是联盟驻地。“话虽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阵法虽是死的,不同的敌人利用出来却会有不同的样式,我想,下一战的难度,比上一次你二人有过之而不及。”柳五津道。“若南北前十和魔门阵法合而为一,威力定然是无穷无尽。”吟儿实事求是,同意柳五津的观点,“诸位也都明白,南北前十并非等闲,设障来为难我们理所当然。挡道的东西,搬开就是了。”诸将皆点头,险阻难关,是立战功必经的过程,忽略不得,也不必忽略。“南北前十总共有二十个?我来预测看看,会由哪八个分守八阵……”海逐浪揣测。“不必预测。”吟儿摇头,带着丝讽刺的笑,“南北前十,总共剩下的不到十个而已。八阵,只怕,现在只有八人可用。”众人皆是一惊,是啊,南北前十,早就有大半折损在这几年阡和他身边的人的征途上了……“联盟这里,却不止八人可用,现如今在迷宫中等候我们的,就有三位九分天下,再挑出五位高手去挑战南北前十,又有何难?!”吟儿环视四面,“不知有哪位将军自告奋勇、有十足的信心和实力能给林阡带回捷报?!”这一句,问的是如斯严肃又威风。“自是少不了我海逐浪!”海将军第一个站出来。“我也早就答应过你们,要帮你们扫天下。”越风发话之后,无人能抢这个座次。“便让我与宋贤一起,履行对兄弟的承诺。”吴越微笑着,他覆骨金针,也不容置疑是上上之选。这么快,竟少了三个名额?虽估计吟儿发话一定有人会响应,柳五津也没有料想这么快就几乎尘埃落定,一走神,再一个位置,已经被断絮剑莫非拿下。这几位,个个都有一技之长无人可及,根本推翻不得,柳五津安慰自己说,没关系,还有那最后一个,却一个激灵,不对啊,那最后一个,就更不可能拱手让人了,那铁定是凤箫吟的啊……凤箫吟,以盟主之名,出战理所当然。柳五津不免也默认:胜南,你小子好福气,有娇妻有美眷,还有个旗鼓相当的伴侣浪迹天涯……此刻这“玉帐分弓射虏营”的氛围太独特,核心仅凤箫吟一人。柳五津的思绪不禁回到当年云雾山:天骄,当年你用她作盟主,也许是看中了她因为在云雾山技压群雄累积起来的名气,又也许像别人猜的那样,你是在警告金人,一个小女孩都能狠狠地收拾他们。可现在,我才见到,真正高明的是你的眼光,是你徐辕,给了凤箫吟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位,给了胜南一个无冕之王的威慑……“对了,宋贤还说,深入迷宫,需要有精通阵法之人引路,以指点迷津。”吴越话音刚落,海将军就已然想到了诸葛其谁:“诸葛其谁么?他说他想要置身事外的,一定不会明着帮我们……难道,我们去将这老头子绑来?”“使不得。”柳五津阻止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陷这些中立的魔人两难。”吟儿点头,转头请教柳五津:“那该如何是好?”“去请兰山的师兄,船王玉门关。”柳五津说。“船王?”诸将皆是一怔。“若是换成从前,船王可能还乐意帮忙,自从上次林兄血洗魔门之后,船王便和我们鲜有交流。”莫非忆及满手罪孽时林阡眼神中的邪气,很理解船王的疏远,“据说,船王是因为后悔,后悔他帮助林兄杀戮。”“不碍事,他会乐意帮我们。”吴越笑而摇头,其实他的见解一向深刻而精确,“因为林阡,不仅仅是那个会血洗魔门的林阡了。”吟儿为吴当家所言而动容,的确如此,胜南为上次的犯罪付出了决心和代价,和宁孝容的那一战,收效真的很多很广。凭船王的观察敏锐和料事如神,对阡的认知,早就不可能片面。“不管船王自愿或被动,他早就是抗金联盟的一员。”越风轻声说,他和船王其实一样。“那就是了,现今万事俱备,只待船王请来,立即与杨少侠他们会合!”莫非喜道。“狠狠地挫一挫那群金人,告诉他们,他们行军打仗不如老子,论武功照样比不上!”海逐浪笑道。“哼,岂止这些,要给薛焕尝我王者之刀,要给楚风流下点软骨散把她禁锢在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些毒酒,给鬼兮兮灌下去!”柳五津等人面带笑容地听,作风奇特的盟主,虽然她的想法有点异想天开,但说法还真是振奋人心。“盟主姐姐,林大哥要你去见他,有话要同你讲。”整装待发的吟儿,临行前被贺兰山告知,胜南精神有好转,吟儿心里自然惊喜。兰山行色匆匆似是有任务在身、立即就往魔村外的方向去了,吟儿虽觉得蹊跷,却不曾去干涉,见到阡,顺便给他描述接下来这一战的艰巨:“这次,我们是集体破阵,和你先前设想的一样:欲入迷宫破阵,人数编制都有讲究,行动配合必须协调。应对邪后的阵法,势必比诸葛其谁要艰难,因为她联合了南北前十所有的武功和兵力,除此之外,时间上会更有限制,迷宫中方位也更难辨识……哼,不过对不起她了,她难不倒我们的,我们可是新的九分天下!”叙说时,吟儿带着稳操胜券的表情,聆听着,胜南由始至终脸上是从容。却听到她把破阵八将和船王合称“新九分天下”时,饶是胜南,都不免为之一笑。“八阵?”他听完她对战局的分析,微微蹙眉,没有像以前一样帮她制定计划,只给了一些提示,“虽然说是八门八阵,未必你们八门都经历,但要记得,八卦阵可能只是个大局,经行之地,必定还有其余阵法暗合,数不胜数。邪后擅长制造幻境,陈铸和轩辕九烨都阴险狡诈,你要处处小心留意。包括你在内的八位,不必事先就定下以谁去应战敌人中的哪一个,到时候看对手破绽在哪里,你对症下药就是。”吟儿微笑着,自嘲:“上一回看你忙碌着破阵,我还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现在总算是尝到了报应,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好好地跟你拜师学艺。”真巧,她的征途,要面朝着不一样的敌人,却顺着阡曾经走过的路。冥冥中,这就意味着他和她有牵连。“没关系,师父不在场,师父的师父却在场了,我听兰山说,船王已经来了。有他在,你就等于是掌握了奇门遁甲的精髓,不管八卦阵里另外暗藏了多少种阵法,都可以有方法去破除。有宋贤,迷宫就算是百折千回也不算什么威胁,他可是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探路上。所以这一战,制胜的关键,就在你如何调兵遣将。”阡忽然想起什么,“最好是把慧如也带着一起,八门八阵里,除了驭旗守关之兵将,沿途有猛兽毒障,带着慧如,你们的障碍会更少些。”吟儿明白,胜南没有参与此战,也刻意没有出谋划策,却还是、尽可能地替她抹去了枝节,留了她一条捷径。“我们都走了,这里保护的少之又少。”她欲言又止。“你们都出生入死去了,我当然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睡觉,我会保护这里。”阡笑起来,理解反了她的话。“不是要你保护这里,是这里没人保护你……”吟儿脸上一红,“是说……你要留心刺客,昨天夜里,就有好几拨人要刺杀你,有一路还闯了进来。”“你是说这几把刀是吗?难怪了……”他忽然指向他床头内侧多出来的几把不属于他的刀,“昨夜他们估计是想要来刺杀我的,结果不知怎的,竟把他们的武器落在了我的床头,没有取我的性命。”吟儿脸上虚红,昨夜她清理了那些刺客的尸体,独独忘了自己卸下他们兵器的时候,还赖在阡的**没走!吟儿不禁支支唔唔:“这些,这些奇怪的刺客,他们……他们是苏降雪派来的……”“是,是苏降雪麾下的人马。”阡轻声道,“这些武器很有名气,我或多或少从海逐浪那边听说过,留武器的这些人、全都是实打实的将军元帅,在短刀谷里排得上座次。”“真的?”吟儿又惊又喜,想不到,她一下子就可以去短刀谷排座次了。“而且,都是同一脉的亲信,昨天刺客的总领,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苏降雪的长子,苏慕离。”吟儿一愣:“是啊,昨天海将军与那领头人还有过对话,提到他是苏将军,具体说了什么没听清楚……哦,原来,那人、竟是苏降雪的儿子?!”“如果有过对话,那就十有八九是苏慕离了。”阡叹息,“海逐浪虽然没怎么细致地讲过他和苏降雪那边的关系,也可以推测得出,他和苏慕离一定有过好一阵子的交情。海逐浪那种人,巴不得和谁都称兄道弟推心置腹的,别看他平时那么开朗随意,一旦当了真,会比谁都重情重义。想必,昨夜形势逼迫他和苏慕离为敌,他心头一定不怎么好过。”“是啊,海将军的确不好过,后来一直都心事重重,原来是因为苏慕离的缘故?哦,我明白了……咦,胜南,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吟儿摸摸后脑勺,“到底昨天夜里昏过去的人是我还是你啊?我原本,还准备把昨夜的事情当故事和你描述描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阡无辜地看着她:“可是,有些事情我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比如,他们为什么把兵器落在了我的床头,靠这么近都不杀我,他们是真的傻了,还是当时我**有什么可怖之物?实在费解……你可知道么?”可怖之物……窘……沉默片刻,无谎可诹,三十六计走为上,可怖之物借着出发之机,拔腿就跑。留下可怜的胜南在营帐里观刀自言自语:“赠刀癖?短刀谷的人,都有赠刀癖?”绕来绕去没想明白,苦了那么聪明的脑袋。冥想之时,柳五津面带笑容,带来吟儿率众离开的消息。接镝卷甲赴阵首,诸将想必都期盼已久。“胜南,现如今,你的主力,全都进入了迷宫范围。”五津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这当然是阡的主力,他的精锐,他的劲旅。“大势所趋,魔村外也无人可乱。”阡知柳五津担忧慕容荆棘异心,“慕容荆棘动机虽有,却没有时机。”“的确,大势所趋。”柳五津点头,“你倒是可以正好借着这几日时间养精蓄锐,把破阵的事情都交给盟主他们处理。”阡一笑,忽然赞道:“不得不佩服轩辕九烨的手段,借完了宁孝容的寒潭寒尸,立即就借邪后的迷宫机关。这条毒蛇,不仅攻心厉害,还善假于物。”柳五津一愣,也笑起来:“日前一战,轩辕九烨借了宁孝容的寒潭,你却借了宁孝容的浓云井,也算是平分秋色。”“现在他借邪后的迷宫八阵牵制我的人,到是提醒了我,可以借墓室三凶的五行八卦阵来羁绊他的人。”阡似乎、已经在着手另一战。柳五津不禁一愕:“你也想设阵先发制人一次?你是说,什么时候?”“现在。”“现在?”柳五津瞠目结舌。现在敌我双方主力全在魔门里呢,有谁会来入阡之局?何况,他现在还是个重伤之人,就算能请来敌人,又将如何奉陪到底?“没错,现在。”阡浅笑,他即将部署的战场,就在轩辕九烨安排战场的一旁,不主导,却关键。此心永属战地,冷寂过后是澎湃。新屿,宋贤,我们共同的理想,已然天涯成咫尺。二十年出生入死,哪一战少得了我们三兄弟任何一个?!吟儿,我其实对你有过承诺,你的理想,决不落空!每一战,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