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聚散,由黔贵往北重取川蜀,经矩州、泸州、重庆府,直到逼近那依阆水而存的黑道会残部,日夜兼程,不过费了数日功夫,吟儿是念昔的事实,也便随着这样的转移而传遍江湖。曾经远在千里之外的瀚抒,再迟都一定会得知这实情,而原本近在咫尺的越风,早在吟儿身份揭穿的那一夜就独自离去,具体是不是林凤二人的原因,一时之间谁也无法说定。然而大伙儿也都看得清楚,连日来吟儿明显憔悴很多,比起以往话少得可怜,沉默寡言真让人不甚习惯。这天休憩之际,又一次看见冷飘零帮吟儿更换绷带时吟儿若有所思的样子,阡当即走上前去,默示冷飘零由他代替,没有说一句话便俯下身来亲自为她包扎,关怀备至,细心周到。当此时,众人都识趣地站在一边不打扰,目光交汇于这一幕心照不宣的谐调,而那位不解风情差一点就又冒失上前破坏气氛的海将军,早就被范遇莫非一步扼杀四手连抱。坐在石上暗自失神的吟儿,许久才发现眼前人竟然是阡,根本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一时无言以对杵在那里,吃惊犹疑的同时,却听阡语气平和地说了这么一句:“恐怕过不了几天了。”向来就不在乎伤势的吟儿,听到这里显然一惊,身子一颤,舌头打结:“什……什么?”阡答非所问,轻松一笑,站起身来:“好了,休憩够了,咱们可以继续前行。”“等等……为什么……说我恐怕过不了几天了?”吟儿颤抖着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毫不挂心。阡一本正经地回答:“啊,我说你过不了几天就好了,恢复得很不错。”冷飘零一怔,会意时不禁噗哧一笑,叶文暄摇头苦笑,邻近的范遇等人,全然大彻大悟,莫非亦哈哈大笑:“咱们盟王,是越来越奸险了。”冷飘零回头,脸色微变,她看得出来,林阡这个玩笑过后,吟儿明显从适才困扰中走了出来,一边愠怒一边笑骂:“被谁附身不好,偏要被那慢吞吞的何慧如附身!”范遇立即帮阡反驳:“盟主这也是你的不对啊,被谁附身不好,偏要被那装深沉的宁孝容附身。”“哪有,我哪有宁孝容那么蛮不讲理?”吟儿马上嘴硬回击,一旦有了话题,便暂时忘却了忧伤,“对了,外界传言你们可千万不要信啊,他们造谣说‘林念昔生性暴戾’,还说我脾气差蛮不讲理,其实你们都该知道,我本性很善良,很讨人喜欢……”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心虚脸红。“是吗?不讲理倒是见识到了,善良吗,讨人喜欢吗,我们知道吗?”阡在一侧继续正经,却引得大伙儿窃窃私笑,吟儿非但不怒,自己也乐,笑容是那么熟悉,那么窝心。唉,还是习惯有这丫头在身边的时候,一路都热热闹闹的……蜀国多仙山,这一带被江水横切的崇山峻岭,地势陡峭,俊秀雅美,云之浩瀚,竹之繁茂、石之雄壮、杉之挺拔,相得益彰,天造盆景。多年来,郑奕、郭昶便率些亡命之徒据此地为本营、并在邻近各大山脉流窜,教人羡煞之时,又叹这群匪徒暴殄天物。阡与吟儿一干人等,尚未从瀑布的震撼中走出来,便又不经意间沉溺进另一种风格的名山大川,只觉蜀地山脉虽不及黔西瀑布跌宕生姿,却明显有它无出其右的仙幻感,越接近,就越觉得难以融为一体,分明不属人间,而根本就是仙界。“天下江山,能看尽而不能写尽,能知尽而不能探尽,能游尽而不能拥尽,实是人世之憾。”文暄说。“可惜天下江山,越人迹罕至越保留完整,越久负盛名越易战火袭击。”阡认知的角度,与文暄不一。是夜吟儿早早就已睡下,冷飘零走出帐外时,看文暄与阡恰巧又在不远处叹江山,心想这机会真是难得,不如就趁此刻,解开这困扰心头多时的疑问吧。是飘零的疑问,也应当是所有人的疑问——林阡他在人前所言,“盟主,不正是盟王的夫人”,究竟是敷衍讲述,还是脱口而出……“这一路上盟主一定也心存疑问,可是每到嘴边又问不出口,林阡却比我想象中要实在得多,不像是虚情假意,而像真的打开了心扉……”飘零暗自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文暄身边。“冷姑娘来了,那我便不打扰了。”阡平和一笑,正待离开,冷飘零赶紧相拦:“盟王留步。”阡一怔驻足,文暄似是早便知道她要留阡,微笑帮她:“林少侠,其实有个问题我也想问,怕是和飘零疑惑的一样。虽说作为旁观者,问这问题唐突了些,但毕竟关乎小师妹的一生,所以才不得不关心。”“两位但问无妨。”阡听闻关乎吟儿,面上微露惊诧之色。“林少侠在所有金人宋人面前脱口而出,盟主正是盟王的夫人,可是真心实意?可会言出必行?抑或,林少侠当时只是为了挽回小师妹的颜面,刻意这样敷衍,实质并不算数?”叶文暄问。冷飘零察言观色,心知肚明:不,不可能是敷衍,林阡面色里的惊诧已经告诉我,林阡那句话是真心话,当时是不假思索,后来也根本不曾怀疑……“感情的事,岂容得半刻虚假。”果然,阡回答得是那样认真,那样纯粹,“说出去的话,绝对没有收回的道理,承担了的事,便必然不能逃避。”冷飘零欣慰一笑,再无牵挂,叶文暄却略带担忧,蹙眉续问:“可是,林少侠当真已经决定了?我了解林少侠在得知小师妹心意的这两个月里,一直对感情进不进展有迟疑,这份迟疑,并非因为对小师妹没有感情,而是实在有诸多顾虑,这些顾虑,难道如今已然全部摒弃?比如说,那传闻中饮恨刀携带的‘天之咒’,会不会真的连累小师妹,林少侠真的权衡清楚了?”“不错,曾经我最担忧的,也是这传言已久的‘天之咒’,但我更了解,吟儿比怕诅咒还要怕离开我。她既是这样坚决,我也宁可不相信那些无稽之谈。”阡不无感慨,原来,吟儿的那句“一生平安却要与林阡疏远,永不及满布伤血却能在林阡身边”,在那个鲜血淋漓、冷风凛冽的暗杀之夜,也这般击中过阡的心……“那么,洪瀚抒和越风……”叶文暄欲言又止,他之所以提及瀚抒越风,完全是因为阡曾经退出玉泽宋贤的爱情。“吟儿曾对我说,她不爱西夏江南,心在无垠天地间。既要令她得偿所愿,纵使是要我对瀚抒绝情,对越风狠心,又何妨。”阡淡淡说着,冷飘零连连点头:的确,洪瀚抒越风自然和杨宋贤不一样,而盟主和蓝姑娘,自然更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子……叶文暄幽深的目光,却在此时掠过阡手中剑穗:“但其实,先前林少侠和小师妹的情事悬而不决,我想大部分原因,还是出在郡主的身上……”阡听得这话,稍稍一怔,未加掩饰,郑重点头。“怎么会是郡主?比起洪山主、越副帮主来,郡主更加不应该是你二人之间阻碍啊,反而正是郡主,将你二人的距离拉近……”冷飘零奇问,她亲眼目睹过,云烟和吟儿的感情如何,还有云烟曾对吟儿说,就算只剩两个人,也要继续他们的同盟……“先前我迟迟不肯接受吟儿,就是不想让她和从前的云烟一样。”阡提及云烟,神色黯然,压低声音,却是真情流露,“不可以,再像从前对云烟一样,她在身边的时候,心不能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待到失去的时候,才体会身边的人比心上的重要。”握着剑穗,阡叹息,“曾经我以为,我始终不能得到的玉泽,是生命里最遗憾的过去,可是,到现在才发现,得到了却不珍惜所以被迫失去的云烟,才更令我终生遗憾。终于明白,如果一直都对往事耿耿于怀、时刻挂念着先前的爱,我就不够资格把另一个女子带进自己的人生来……所以,这些天才万万不能给吟儿任何没有用的承诺。”其实,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爱得深切的表现,飘零和文暄岂可能不懂。“原来盟王先前不作决定,是不想陷盟主于危难却对她不够深爱。原来如此……”冷飘零恍然大悟,文暄叹了口气:“可是,想不到事态竟这般紧急,先是洪山主越副帮主逼婚,随后小师妹身份揭穿必须由你出面承认你与她的关系,总是不给人时间再权衡……终究,还是迫着你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不知道这样一来,会不会太过急促……”“文暄,其实,未必像你所说那样,不顺其自然就不合时宜。这世上有些感情应该弛缓,有些却要在一开始就激烈。现今盟王打开了心扉,也许正可以发现很多先前发现不了的事,或许,盟王早就已经在挂念着盟主却不自知……”冷飘零笑着以支持的态度,“不错事态的确很紧急,但你们的感情,既然已经开始了也正在发生着,那就只欠一个过程罢了。”“也是,你与她有的是未来,也有太多共同的过去,所以,的确只欠一个过程而已。”文暄一笑,终究点头。“而且,你们的过程,一定是荡气回肠的,我坚信。”冷飘零如是说。若惆怅于满目山河空念远,则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何况,他毕竟是林阡,虽然重情也长情,却不可能因为情伤就一蹶不振执迷不悟,将来的他和盟主,必定有更多的际遇……“我替吟儿谢谢叶少侠和冷姑娘的关心。既然我是确定了要对她负责,便必定会全心全力、自始至终。”阡淡淡微笑。叶文暄释然而叹:小师妹,终究是幸运,遇见的是如他这样的男人……次日临近广安,明显已深陷在一盘散沙的黑道会地盘,这一路过来渐行渐乱,使得群雄获悉了不少瀚抒近事。久违的司马黛蓝与大家会合时,亦不无愤怒地将瀚抒不肯与她合作、以及镇压时一意孤行不留俘虏尽数相告。边走边听,众人都是又惊又怒。海将军第一个抑制不住心头气愤:“他将完颜敬之杀了也便算了,林兄弟之前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俘虏不杀,教化为先么?”“只觉得洪山主实在是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郑奕郭昶,全是被他强行镇压,不服者一概不留,就连……就连我军中的魔门降将,也有几人因违犯军纪被他按罪诛杀。”黛蓝轻声回应。“被他诛杀?”路政惊诧不已。这一次柳五津留在了瀑布没有与之同行,一路上,路政难与这群年轻人有沟通,也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这洪瀚抒……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莫非一想到洪瀚抒的霸王气和领袖作风,就知这做法对于他来讲实在寻常。“被他诛杀,罪名严重么?”阡蹙眉,问。“违反军纪,理当处罚,却罪不至死。也不该由他执行。”黛蓝叹了口气,“我便是因为说了这句不该由他执行,之后就再也无法与他合作了。”“杀人无数,不懂克制,终究于他无益。”阡面色冰冷。“那么,他得知拒婚之后,还有得知我是林念昔之后,有没有大发雷霆迁怒于谁?”吟儿这时才担心地问。黛蓝一怔:“他得知拒婚之后,倒是异常冷静,只说了一句‘难道是真的’……至于他有没有得知你的身份,已经是我与他分开之后,不得而知。”“盟主暂且放心,近来他一心求战,消息应当很是闭塞,现今还未必跟郑奕郭昶以外的人接触过……”范遇推测说,黛蓝也点头称是,吟儿的心才稍稍舒缓:“嗯……就怕他知道了以后……又做出什么傻事来……”“师父。”黛蓝狡黠地笑笑,开门见山地问阡和吟儿两个,“我听他们说,盟王于人前公然称盟主为夫人,看来,盟王盟主已经……”“黛蓝!”吟儿蓦地脸色苍白,语气急坏地将黛蓝打断,却知道黛蓝适才这句话明显对着胜南说了,胜南不可能没有听见,吟儿内心忐忑且震惧,转过头来看着他——她真的舍不得胜南为难,舍不得胜南难堪,所以不如就趁此刻,把关系撇清吧,趁着大家都在,继续把她可怜的心事尘封下去,宣告她和他还是维持现状吧……群雄见她与阡先后驻足,也尽皆停下脚步。谁都明白,表面什么都不在乎的吟儿,能认真说的话全部只和阡有关,就像表面沉稳大气的阡,诙谐幽默的一面全会为吟儿保留。“胜南,我知道,胜南不想对我不起,胜南是因为知道我的心意才故意那么说,可是,我不希望胜南为了我而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既然现在大家都在,那就趁现在澄清,夺剑那天在瀑布里,林阡说的话并不作数,那句话其实是逆心之语,可以不必履行,真的可以不必履行……”她说的时候,语气再怎样坚定,面容再怎样镇静,都一定是假的,众人在侧,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吟儿说这句话才是真的逆心。“吟儿,不管当时在场的都是谁、有多少个,那些全都是你我之外的别人,感情事,没有必要对别人欺骗或辩解,我只相信我心里的感觉,我要你也相信,当夜我林阡所言所行,尽皆出自真心,绝无半丝受迫。”阡认真地回应她,现在大家都在场他是这么说,将来大家都不在场他也还是会一样,说到做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他和她的爱情不是被迫承认的,而根本也是水到渠成的。只因他是林阡,所以只会让外界去适应他的内心,绝对不会迫内心去屈服外界……她将永生记得,阡是这样坚定地对她表明心迹:“吟儿,未来的路,很远很长,但除了你之外,我林阡身边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再怎样轻声,在她的世界里,都惊心动魄,也回肠荡气。他坚定地说爱,这份爱,好沉重,抛开了多少顾忌,背负了多少艰难,承担了多少冒险,却从燃烧的一瞬间,就令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奋不顾身,宁可没有后路,没有出路,甚至,没有生路……暖风渐渐抚过脸颊,蜀道仙山下,正与邪都似已不存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能居阡侧,命途再险,浮生一回,又有何惧。”她悠悠叹,曾几何时,自己的心,竟变得这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