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去妩瑶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她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麝月。麝月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我当你是个好的,如今这话你也说的出口?”说罢,便红了眼圈。麝月见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妩瑶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她。鸳鸯红了脸,向麝月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袭人、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麝月也点头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鸳鸯道:“这几日老太太心里不顺当,我正巧在跟前没的给了几分难看脸色,他们便蚊子见血一般扑上来不得干休。”麝月想了想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麝月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宝玉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听了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你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当正经人,告诉你与我排解排解,你倒拿着取笑儿。”麝月见她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麝月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纳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麝月摇头道:“要真这么着,你这一辈子就毁了,老太太只说疼你,也不早早帮你打算打算。”鸳鸯道:“事到如此,也只能先硬撑着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她南京找去!”麝月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哪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麝月忙拦着劝。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太太说了,这也是老太太默认了的,你若是个好的就早些过去了倒省事。”鸳鸯一听,哭的更凶,当下便要来寻东西打她嫂子,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鸳鸯气得还骂,心里想着刚才她嫂子说这事老太太那也是肯的,便慌了起来。眼见着一个小丫头叫走了麝月,她只一人坐在石凳上发呆。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她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她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她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她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她哥哥无法,少不得去回复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她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约她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她细想,凭她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她!若不然时,叫她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听了,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她嫂子即刻带了她上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妩瑶、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她嫂子又如何说,今儿她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若逼急了,我直接剪了头发做姑子也是不嫁的。”原来她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她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贾母听了,虽气的浑身乱战,心里却颇动了些念头,本来想着鸳鸯服侍的尽心,她只留到她过世后把她指给贾琏,年纪相当也确实能帮帮他们夫妇。偏黛玉的嫁妆一事闹的心焦,又见鸳鸯和林远志那个侍卫谈笑有加,话语间又多为黛玉和林家辩护,心里便存了她恋上林家哥儿的念头,所以当时摔了盅子便给了她脸子看。最近贾母一直犯愁银钱的事情,万一逼不得已这嫁妆钱他们是得吐出来一些的,光凭贾政一家子填补这漏洞定是不可能的,若遂了老大的心愿把鸳鸯给了他,说不定那部分银钱跟他张口他也就得拿出来的。遂劝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唬了我们一跳。大老爷岁数大了,我正愁他身边没个可靠人,太太又是个没趣的,你若去了正好替我照顾照顾他。”鸳鸯听了如从天降下来一道霹雳,惊呆的瞪大了双眼。若放在平常,贾母听了这些话保证发火,不只因为贾赦是她不喜欢的儿子,且她身边就剩下鸳鸯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贾母不把它仅仅认为是贾赦的好色荒yin无耻,而认为他们的目标是算计自己的私房。现在要把鸳鸯搞到贾赦那儿当小老婆,贾母就会认为这是要晾她的台,剥夺她的左膀右臂,不想再让她掌管府中大权。可现在,贾母却有了更忧心的事情,若不放手这个得力的丫头,日后从贾赦那便不好开口要银子,所以不得已将鸳鸯舍弃了去。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