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儿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见了贾环便觉得浑身不舒服,但也得上前客气两句,先是夸赞了贾环一番,又训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贾兰在后面悄声与贾环道:“三叔,你已考中了举人怎么还和平常一样到学里来?”贾环笑笑:“学无止境嘛!再说太爷是个作惯了时文的,他肚子里的经验一定多的很,我若有些不明白的多向他讨教讨教,对殿试和以后都是有无穷好处的。”贾兰忍不住赞道:“三叔,你也真是好学。二叔他拿不出三叔三分的功夫来学习,若不然也不用天天见着爷爷像避猫鼠似的。”叔侄两个年级都不大,说到这事忍不住一起挤眉弄眼的偷笑起来。宝玉饭后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谅她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她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馆,看着竹林仍旧青翠欲滴,宝玉不由住了脚呆看了半响,嘴里呢喃着:“人去楼空,林妹妹去了,这*馆也没了往日的仙气儿了。”妙玉皱了皱眉,侧脸应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难道还要陪你一辈子不成?”宝玉噎了半响,妙玉自顾扬长而去,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妙玉是大观园里的特殊人物,她本是苏州人氏,出身城市仕宦人家。因从小多病,不得已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正如邢岫烟所说,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她爱洁成癖,刘姥姥进大观园到栊翠庵喝了一口茶用过的成窑小盖钟,妙玉嫌脏就不要了。她虽自称是“槛外人”,但实际上她并未能迈出尘世的门槛儿。对于宝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公子哥儿,他的眼睛里少了单对女※色的痴迷,而呈现出一种天真纯洁的光芒,无论对待哪个女子,他都是细心呵护,关心备至,哪怕对自己这么一个无亲无故的出家人。妙玉本就是一个出身读书仕宦之家的大小姐,虽秉承了一种雅洁之气,但她内心深处依然是一个纯净的向往着美好爱情的少女。在乌烟瘴气的贾府里与妙玉只有四个性情相投的人:一个是邢岫烟,一个是惜春,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玉。但是这四人也并非全是与妙玉相契无间。邢岫烟幼时妙玉曾教其识字,妙玉与岫烟交往,多半是出于师生之谊,未必真心推重岫烟。惜春虽与妙玉有共同的语言,但惜春身上多的是烟火气,少的是灵气。妙玉与她在一起谈经论佛可以,但要进行心灵交流,妙玉恐怕还认为惜春差一截。黛玉也是一个高洁孤僻之人,因此黛玉才会成为妙玉的知己;如果说宝玉对黛玉还有一种俗情的话,那么他对妙玉有都不敢有这种感情,此情即使偶一闪念,他也会视为罪过,他对妙玉有的只是一种友情,充其量是一次精神爱恋。妙玉见宝玉仍怀念远去的黛玉,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讨厌的感觉,酸酸的涩涩的,仿佛吃了一颗刚刚摘下的青果。眼前那个面如美玉、笑若春花的公子眼波流转皆是风※情,若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碧玉,尚且能够大胆的在梦中思他一思,然而自己早已因家族避祸许身佛门,守着奇珍异宝却只能藏在这个看似热闹却极凄冷的地方。这边妙玉悄悄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只想起那日招待宝、钗、黛三人吃体己茶,自己用绿玉斗给宝玉斟茶,宛若将自己以往在蟠香寺的生活情味都斟与了宝玉,又斟满了今日今时与宝玉的柔情蜜意,留与自己珍藏回味。曾笑着调侃宝玉:“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既是欲盖弥彰,又是欲说还羞,其实这茶,最想斟给的就是他,最喜欢看他那品茶时微颤的双睫,喜欢他那圆润的酒靥,喜欢……,不,不可以,自己早已许身佛门怎可生出那痴心妄想来,实在是罪过!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先是见宝玉出家做了和尚,原本的一头乌发如今却变成了光头,礼着佛号与自己行礼,画面一转自己又回了苏州老家待字闺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她,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发起烧来,嘴里一阵胡话,只哭道:“不要,不要,我断不会遂了你们的心意,宁死也不要!”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只好将妙玉放置在床榻上,自请医延药不提。(其实,妙玉来自另一个巨贾之家,其富裕程度比之林家还要绰绰有余,只可惜家中只有她一个弱女子,这才惹来的后面的祸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