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初见文桂十一月三号,沈哲起了个大早,收拾收拾行装准备去改善生活。文桂带领的使团是二号下午到的,沈哲没向恭亲王提起过他在巴黎的落脚点,奕也了然沈哲的心意,文桂临行前特别向他授意到了巴黎以后,别画蛇添足地派人去找沈哲,明摆着告诉法国政府他们早就派人进入他们国内了。但是不接是不接,文桂对这位公子哥儿也是不敢怠慢,既然上头不让接,那就等吧,特意以水土不服为由推掉了当天上午法国方面安排的全部行程,只等着这位爷。沈哲刚一被人引入门内,就感觉到一只熊掌在自己的后背猛拍了一下,定眼一看,一张山东大饼一样的脸离自己近在咫尺。文桂个子不高,还不到沈哲的眼睛,但是肩膀宽阔,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体格健壮,只是现在只能看见中年发福后留下的满身富贵,但倒也让人觉得一团和气,没什么锋芒,沈哲想,这大概就是他干爹李鸿章以前对他讲过的那种一心只求安稳做官的人,不过沈哲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官场这种地方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话最好的应证地。“哎呀,瑄瑜呀。这才不见几年你都长这么高了。”文桂笑起来,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道陷下去的线,厚实的手掌热情地拍着沈哲的肩膀,还好沈哲不是唐传奇里那类弱不禁风的书生,要不然现在当场吐血的可能都有。沈哲陪着笑,听文桂滔滔不绝。“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这么大。”文桂用手比了个高度,沈哲目测了一下,他比出来的高度大概就是他两三年前的身高,心道:我可对您老没什么印象。嘴上却在说:“承蒙世伯这么些年还挂记着,这叫瑄瑜怎么敢当呀?”“欸,瑄瑜在世伯面前还谦虚个什么,前两个月在伦敦舌战群雄的事迹那现在可是都在朝野传开了,连太后都说等瑄瑜回国一定要亲自见上一面。瑄瑜经纬之才,比之当年林公那也是无一不及的,只怕日后得了太后垂青,就要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啦。”“世伯这是哪里的话,瑄瑜才疏学浅,不谙世事,在伦敦的时候不过是靠运气罢了,想要日后报效朝廷,那还得倚仗世伯的教诲呀。”“瑄瑜前途无量怎是我等老朽可以企及的,只可惜呀,林公没看见这天,林公当年对瑄瑜那是寄望颇高。”沈哲闻言差点笑出来,拍马拍过了不是,林则徐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感觉到脸上保持的礼貌性笑容有点僵硬,沈哲立马夸张地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之态:“瑄瑜哪里比得上世伯有运气,只恨晚生了几年没能听着外祖父他老人亲自教诲呀。”文桂尴尬地动了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道:“唉,年纪大了,瞧这记性。”沈哲摆摆手道:“世伯哪里老呀,多忘事那是贵人之质呀。”文桂没想到沈哲会主动给他台阶下,呵呵干笑两声:“那世伯可等着瑄瑜平步青云时跟着沾光了。”“世伯抬爱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废话,沈哲终于是忍不住了稍微将话题向正题引了引。“这个……世伯在法兰西过得可还习惯?”沈哲一提这茬,文桂的脸登时苦了下来,在他心里,他曾经认为此生最不幸的一件事就是三年前的访美,不过,当朝廷让他考察欧洲的时候,访美一事那已经退居第二,此生最不幸之事就是正在进行的欧洲之旅。文桂的心境很是凄凉,心想着那些被流放的大臣好歹还能呆在国内,他文桂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让他到国外来呀。沈哲看他的表情,想来他在英国的时候也诉过很多次苦不着恭亲王待见了,委屈别到现在,经这么一问难免要火山爆发,他沈哲不在这里呆个三四个小时那就别打算离开。但是,他们这次来欧洲多少是和沈哲有些关系,算起来也是沈哲现对不住人家,这次,就全当补偿。文桂全然不知沈哲此时已是视死如归的心态,只当找到了知音,开始充分发挥他的话唠潜质:“我说世侄啊。你是不知道你世伯命运多舛呀。先前去花旗国的时候就已经在船上被折腾掉了半条命,那还能办得好事情,结果回来了以后召皇上怪罪,如今朝廷又把你世伯我打发到欧洲来了,我是天天睡不着,吃不惯,这才来没两个月就衣带渐宽,人渐憔悴呀,没准这躺下来,你世伯我把命都交代在这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文桂死不得归乡,叶落不得归根,沈世侄一定要将世伯的尸首带回大清去,别让我在地底下也过不安生啊!”沈哲一面心道:我可觉得您越发红光满面没有要死要活的样子,一面傻呵呵地陪着笑脸:“世伯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世伯福大命大定然可以平安回国。世伯对大清肝脑涂地之忠心,朝廷内外有目共睹,此番考察欧洲下来,更是一颗丹心日月可鉴,何愁皇上太后不对世伯另眼相看呢。”文桂闻言,竟出人意料地冷笑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味道:“沈世侄年岁尚轻,又是豪门之后,怎能知道这官场艰辛。”沈哲一听这话,兴趣立马就来了,双目一亮,眼中懒散神色尽失:“还请世伯不弃赐教。”文桂虽只是个四品章京,但是他供职的地方却是整个大清的政治中枢——军机处,各省奏报,他们可以参阅,国家政策,有他们拟定;最重要的是,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政治决策顾问,他们可以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人都了解朝廷内部党派势力的消长,而从与皇帝太后的亲密度来说,他们可以是除了宫里的太监之外,最容易摸清楚上面意图的人。而且诚如文桂所言,沈哲涉世太浅,而环绕在周围的榜样皆是些充满偶然性的经历,和特立独行之人,能真正听到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传授处世经验少之又少,就算有这些人也不会跟你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一路欧洲之行的折磨和委屈无处释放,又恰恰在此时找到了一个跟他同病相怜,对他的处境极为理解,对他的牢骚全盘接受且有给了他极力安慰的人,文桂绝不可能跟沈哲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还不知根知底的人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伴君如伴虎,朝廷里的事那就从来没有靠谱的时候,诗云‘一封朝奏九重天,昔贬潮州路八千。’世侄现在觉得是危言耸听,到时候就明白了,没给你贬到奈何桥那就是客气的了。想要为官为的长久,不,是想要保住这颗项上头颅,就得防着,只要是进了紫禁城的门,连站在门口的禁军你都得防着,而且,这防,还不胜防,要是给盯上了,你夜里穿了什么衣服,和你妻子说了什么话,晚饭吃了什么,是不是和那个大人私下里见了面,第二天说不定就已经写成折子摆在太后老佛爷的案上了。”文桂说罢这话,还不失时机地憋了沈哲一眼,似乎是话语未尽。却没再开后。沈哲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只听说过明朝的东厂锦衣卫那是一等一的特务,原来大清朝也有丝毫不逊于前辈的特务机关,而且还比明朝发展的更为成熟,要用特务间谍那就做到真正的密不透风,秘密执行任务最好连执行者也是秘密存在,连个给老百姓看的相应机关也没有,今日要不是文桂向他抖落出来他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再想文桂末了的那个表情,欲说还休,似乎那欲说的话已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范畴。见沈哲没有反应过来,文桂心想着这孩子也没恭亲王说的那么灵光,但还是好心稍稍提点了一下“上次一个新晋的庶吉士,就是自己关上房门喝酒喝糊涂了,吟了句什么‘明月照清渠’,第二天就被刑部给带走了,没几天死牢里了。”沈哲干咽了口唾沫,这才搞清楚,这位文桂大人刚才是想告诉他,最容易中招的倒霉蛋就是他们这些少年得志,不是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赶紧道谢:“多谢世伯提点。”文桂受惯了官场的虚情假意,现在看着沈哲一脸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真诚,心下觉得这孩子也算实诚,皱着眉头哑了口法兰西的红茶,决定索性向沈哲多透点儿内部消息,省得他以后走弯路。“世侄呀,看着今天这儿没外人,世伯就跟你说些咱们本不该说的话。现在这朝廷,你有没有才,有没有德那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被用,甚至被重用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后娘娘用得着你的才,你不知道四书五经为何用都没事,太后娘娘用不着你的才你就算曹子建那也白搭,同样的,什么德行不德行,那哪怕是是你贪,只要太后觉得你的贪那对她有用,把几年的库银吃进去都没人管你。就拿那些玉堂仙们来说,为什么他们每次弹劾都能找准时机,一弹劾就能让各省的洋务官员们收敛,那是因为大家心里那都是揣着明白的,这哪是什么清流在弹劾,太后的心是向着洋务的,一旦弹劾洋务的折子能放到台面上了,那就是太后的警告。西太后是个厉害的人物,别看是个女人,那就是先皇在世,要论起这谋略,也未必是当今太后的对手。往远了世伯不敢打包票,但起码的十年之内,太后的懿旨那就是大清的意志,世侄还年轻,我等老朽所言,未必会停进去,但世伯在这还是给你一句忠告,回北京之后,无论世侄想做什么,都得先摸清楚太后的意思,顺着太后的意思来,你的路那啊,那才走得长远。”沈哲受教地点了一下头,但这次回应明显没有刚才道谢时那么干脆坚定,按照他的推测,这个文桂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事实上他也没有发现这个人有什么突出的才华,就拿他半明半隐,当作什么天大的机密告诉沈哲的大清女主当国的现状,沈哲不用他说也知道。让沈哲觉得不正常的是,这么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圆滑之人怎么会跟他这么唠唠叨叨吐露了这么多他本来打死也不会说的朝廷禁忌,而且用的语气不是沈哲先前预想的他乡遇故知的抱怨,而明显是长辈对晚辈的提点。到底是他沈哲运气太好还是另有隐情,一时间他也是没了头绪。正思量这次的对话还会怎么继续却听见几声敲门声,文桂说了声“进”一个随团官员推门进来,那官员身量中等,面容消瘦,穿着带鸂鶒补子的七品文官朝服,沈哲稍作打量,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那官员没理沈哲,向文桂作了个揖,文桂仍是满脸和善道:“姚大人何事?”那个姓姚的官员恭恭敬敬地向文桂递上一份请柬:“法兰西外务部长送来请柬,说在家中举办聚会为大人一行接风洗尘。”文桂昨天晚上已经领略过了法兰西人的热情,皱了皱眉头嘟哝道:“这才消停多一会。”姚演是京师同文馆出身,在使团中担任翻译,因为与文桂是旧识,多多少少也担任了一些幕僚的职责,一见文桂这反应立刻道:“姚某以为大人还是去的好,我等此行之目的无非是和欧洲列国交好,大人能在法兰西有一个熟人,就是为大清加了一份安全。”沈哲一听觉得这个姓姚的青年人也挺会说话,为大清加一分安全,说白了是让文桂为自己加一分身价。文桂也听出了姚演的意思,思索了片刻终于点头,又转向沈哲说:“世侄要不要和我一同去凑凑热闹。”沈哲一听,自是求之不得,想他在法国呆了一个月各色人等都见过,就是没接触过香榭丽舍大街的贵族,法国的奢侈在欧洲是特色,这么好的开眼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心中欣喜若狂,但脸色仍然未改,礼貌地笑笑:“好,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