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他乡遇故知东京的天刚刚擦亮,神奈川码头的喧嚣声一如既往那样毫无预兆地骤然而起,像是被捏住喉咙了很久的公鸡,在将死半死之际陡然被放开,便瞬间爆出的那声明亮的啼叫。被日头烧得发红的海平面上先是浮起了几股浓浓的黑烟,冷不丁地一望过去,真觉得那是海水被烧着了在冒烟,几股烟在海天的分界处被越拉越长,红彤彤的烟囱终于钻了出来,本来响亮地汽笛声被委屈地掺和在码头上杂乱的喧闹中显得闷声闷气,最后直到悬挂着美利坚星条旗的旗杆露出来,码头上那些背着方形行李,从偏远地方来神奈川或者江户讨生活的人,才意识到,这大概就是十几年前第一次开进神奈川,不多时就葬送了德川幕府的那种由洋人驾驶的“黑船”,都张大了嘴吧,发出或“哦”或“啊”毫不掩饰的惊叹,典型日本式的行为夸张。在码头上歇息了一整夜的流浪武士可比这些旅人们注意到的要多得多,他们伸个懒腰站起身,呵了口气在随身太刀的刀柄描绘的金色家徽上,用袖口那只有一个手指宽的寸方干净布料细心擦了擦,又抓了抓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脑袋,那脑袋上的头发,中间短,两边长,日本国内发布剪发令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而这些没落的武士仍然在头顶高傲地保留着德川时期月代头的影子,他们用黑乎乎袖管揉揉仍然发红的眼睛,用手遮挡初生的日光,定眼看船上上那一排渐渐清晰的罗马文字,突然记起这艘客轮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就已经入过港,听说是要到大清国的上海,在神奈川停留补充船上的淡水和必要的补给后就会南下,途经鹿儿岛直达上海,怎么的,突然又回来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鹿儿岛那边,听说昨天晚上有龙王都难得过去的大风浪,看来是真的,连美利坚的华盛顿号都被刮回来了。”一个剪着西式的短发,手拿英国拐杖,前来搭船的日本商人走下崭新锃亮的黑色马车,看着这艘进入东京湾的**自言自语地嘟哝,无意间就解答了一旁跪坐着的早已没有了俸禄的没落武士。船与岸之间架起了三米长的木板,因为是临时决定在神奈川靠岸,所以不能在码头有太长时间的停留,以免占了其他船舶的位置,无论是船上的水手还是船下搭手的,都催促着要下船兜风的乘客动作迅速。华盛顿号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豪华的客轮,舒适的旅程相应的就是票价不菲,而与高昂的付出相对的又是高贵的客人。天没亮的时候就从拥挤的老式帆船上解脱出来的从越前山区和北方的北海道来到天皇脚下闯世界的旅人们忘记了还要赶去已经改名成东京的江户城里找他们可以求生的活计,都一小撮一小撮地聚拢过来,观察珍奇物种一样贪婪地扑捉这些欧美贵胄身上的每一件对于他们来说新鲜的物件,从他们札幌的雪一样白的肤色,萨摩的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越前的山峰一样高挺的鼻梁,岐阜饱满的麦穗一样金黄的头发到他们身上法兰西香水散发出的比熏香的气味浓烈百倍的香味,镀金的怀表,便于随身携带的玻璃质威士忌酒瓶,还有女士拿着的象牙骨绣扇和撑着的蕾丝阳伞,绅士两指间夹着的大拇指一般粗细的上等雪茄和上唇上方那两抹卷曲的小胡子。大多数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西方文化弄得应接不暇,恨不得这些东西能变成一幅幅图画让他们可以拿根绳子捆起来带走,等空下来的时候慢慢研究,不过这些眼花缭乱的日本人中仍然有几个眼还没花的人一眼看清楚了,这群下船的洋人里混着两个亚洲人。在洋人的眼中,东方人都是一色的黑眼睛、黑头发和黄皮肤,但是在脸上没动过刀的前提下,亚洲人就能知道哪个是中国人、哪个是日本人、哪个是朝鲜人。看见船上下来了两个亚洲人,第一时间就是去看他们的嘴唇,见他们的嘴唇厚薄适中,不像日本人那么宽也不像朝鲜人那么厚,立马断定了这两个人是来自一衣带水那边的天朝上国的。两个从木板上脚步轻快地踏过去的小哥,年纪大些的那个,约莫是十**岁的光景,是典型的上国皇城中常可见到的谦和与骄傲混杂的气质,只是在整个人身上,这气显得更加明显,白净的面皮,清秀的五官,添上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像一把名家锻造的宝剑,锋芒被特意磨造成内敛的柔和却让隐隐透出的剑气更加凛然。而年纪稍微少些的那个,也有个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已经差不多定型,一根周正的鼻梁,像是被一刀削出来的,直挺挺的一道,不带一点曲折,只是末了向下稍稍一弯,卷出一个不是十分明显的鹰钩,有点像洋人,深人中,下巴有点尖,鼻骨两侧的眼睛也是像洋人那样是往里凹陷的,双眼皮深得像刻出来一样,眼睛算不得大,眼睫毛不密却还挺长,整张脸轮廓分明,除了面皮不及西方人的白净和黑色的眼珠子,和欧洲人混在一起可能真是难以分辨。但是这些旅人之所以经目光锁定他们,倒不是只因为看出了这两个少年是大清国的人,而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他们的头发,这些日本人印象中的大清国的人都是脑门锃亮,脑后一条大辫子,而且他们还确信这个印象绝对错不了——满清当年入关的时候为了这个辫子,那可是没少对前朝遗民下杀手,当时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大明国人,为了保住自己脑门上受之父母的头发而毅然千里迢迢地“下嫁”日本。可现在出现在神奈川的两个清国少年一身西装革履不说还是清一色新政府官员们那样的欧式短发,而且没觉得丝毫不自在,自顾自东瞧瞧西看看,不由的,让这些旅人们感叹自己从家乡出来真是个正确的选择——瞧瞧西方文明真是先进,连天朝上国都跟着移风易俗了。沈哲和萧冉出了神奈川的码头,按照他的记忆往横滨中华街走,沈哲前世上大学的时候是主修日本语的,有一口标准的日本关东话,大学期间还在日本神奈川大学当过一年的交流生,对于横滨也算是熟门熟路,虽然现在没什么标志性建筑物道指引,但他自认为还是摸得对大体方向,他们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在奥地利随着两队使节团合二为一又遇上的,到了考察完德国后,恭亲王一行继续往东走依计划访问俄国,他和萧冉则是按他的原定计划一样转了个方向去美国,这次恭亲王也学聪明了,关于沈哲离队已是根本就没往上报,直接一封电报发给李鸿章跟他告知这个情况,以防等到回去的时候太后如果问起他的干儿子,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至于萧冉,一个考察团里和他一样的人多了去了,少一个没人会注意。他们边走边大略算了算日子,这哥俩两大洋一横渡,一大洲一横跨,足足比恭亲王他们晚了一个月的时间,不过能去正在蓬勃发展的美国转一圈,也是值了,至少那肯定比去俄国走一圈值。沈哲和萧冉一路上没什么遇到过什么事,渡大西洋的时候也没有赶上啥风浪,太平洋更是一路顺风顺水的过来,谁承想,到了家门口竟给堵住了,萧冉有些担心,问沈哲:“你说,咱们要不要想法送个信儿回去,说是船遇到风浪晚了。”沈哲边四处张望判断二人的方位,边向萧冉摆摆手:“咱们现在又不是在美国,一封电报立刻就能通知到,我们不过在这里停留八个小时,船上三个月都过来了这点时间何足道,就算是咱们写信,那送信的邮轮还不是得跟咱们走一条航线,怕是信还没到,咱们都到了。萧冉想想也是,便就作罢。此时的横滨刚刚当了十几年的自由贸易港口,远没有沈哲印象之中的派头,房屋最高也只有两三层,但到处已经充斥着洋腔洋调,日本在面对这个新时代的时候,转弯的确比中国要快很多,毕竟,他们以前信奉的那些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扔了不见得有多心疼,总管历史,先是中国的学生,后来是荷兰的学生,接着当了英国和德国的学生,最后师从了美利坚,不能不说日本人还是会学习的,只是光学不想那迟早是要出事的,以为以前的东西他们已经抛干净了,但其实仍然顽强地黏在血管壁上,新的血液已摄入,便开始暗地里发生反应,久而久之必然要发生病变,问题在于日本一病变,遭殃的不止是他本身,连同周围的邻国都要被他拖下水,实力够的顶多衣服上沾点水,不够的,必然就被他一起拉下水,曾经的中国,半个身子就被他拉下了水,好在,最后坚守住了。沈哲来这个世界已经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但是还有些现代的时间观念,觉得八个小时时间充裕,是打算去东京的银座转转,但是下船之后才猛然想起来,现在这个年代横滨到东京连铁路也没通,一来一回不知要耗费多久,船可是不会等他们的,再者,在他的记忆里,1872年,银座会有一场大火,这火不知道现在烧没烧过,万一那么赶巧不巧地让他给赶上,那就亏大了,最终决定还是到中华街去转转比较保险。但是很多时候,想着保险的事情,那未必就真的保险,太自信的错误沈哲同学那不是第一次犯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在横滨市里和萧冉边聊边转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找到地方,起初沈哲没在意,以前他在横滨进进出出大多都是搭地铁的,两点之间的时间感觉必然有误差,但在怀表的分针第二次走过同一点的时候,他也沉不住气了,终于找了个人问路,但是一连问了几个人,人家都说没听过什么叫“中华街”的地方,沈哲很清楚地记得以前看相关报道的时候说,中华街在1859年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他本来以为是自己许久没说日语发音没有以前那么标准了,特意放慢了语速,恨不得字字清晰地强调了一遍,但换来的答案,仍然是破浪鼓一般的摇头。萧冉劝他说,八成是当时跟沈哲说这个地方的日本人讲的时候讲错了,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人家讲怎么可能讲错,萧冉这么说必然是认为自己听错了。无路可进,至少还有路可退,日后有机会再来日本的时候再去寻便是,要是真的没有,大不了自己建一个出来。“沈先生?”他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用有点怀疑的语气叫他。沈哲听见这声音一愣,他对自己的日语听力还是拿得准的,觉得这大街上本来也没什么人,日本姓里面好像也没有“沈”这个姓,于是乎确定这个声音在叫自己,便站住脚转过身。耳边已经传来来萧冉的神速反应;“这个人眼熟啊。”他的面前是个有点黑的日本人,但那人正好站在东面,沈哲一转身,阳光就直面刺了过来,一时间他没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但身形轮廓却如同萧然所说——眼熟。那日本人看沈哲可没有一点光线障碍,仔细打量一下一下他,立马确定了自己没认错人,大步走到沈哲面前,热情地大力拍打他的肩膀:“还以为我认错了,真的是你呀,几时到日本的?”这日本人一走进,沈哲把他的容貌算是看了个清晰,立马拍手一笑,指着来人:“东乡胜道。”————————-=——————————ps:横滨中华街在1959年横滨开港时建成的便与外国人活动、聚居的类似于租借性质的地方,最初被称为唐人街,1912年改名为南京街,战后更名为中华街。现为亚洲最大的唐人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