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章云平(上)头还是像要炸开一样的疼痛,北洋政府的警察都是些个地痞流氓,管你姓谁名谁,谁冲在前面就先一闷棍下去再说。身上被水枪冲得尽湿的衣服倒是干了,但不知为何却不是他熟悉的棉布质感而是一片冰凉的滑腻。他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想睁眼也睁不开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像是灵魂与身体分离,再无法控制那具躯壳一般。耳边一直有此起彼伏的哭泣之声,由远及近,渐渐从若隐若现变得真真切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哭呢?难道他已经被段祺瑞政府给拘押了吗?他在心里冷笑,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昨天就已经抓了170多人,按照今天的参与游行的人数来看,被捕的学生可能更多,大概连监狱都装不下了。这次游行的规模比起上个月的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北大的蔡元培校长现在不在,就是在,此次事件大概也不是通过“校长团”斡旋就能解决的,想到这,他反倒还很兴奋,他和许多清华的学子一样一直对于没有参与到五月四号的游行一事耿耿于怀,借这个机会终于让他给补回来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觉得那些人几乎是贴在他耳边哭给他听的,一个个扯着嗓门跟给谁哭丧一样,他越听火气越大,心道没胆子当初就别来,现在被抓了哭爹叫娘的丢不丢人。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一下子回复了精神,几乎是直挺挺地坐起来,大喝一句:“怕了就给你们段大总统写封悔过书,回家哭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细若蚊鸣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逐渐清晰的视线,终于让他看清自己身处的根本不是监狱而是一间装潢体面的厢房,再看着满屋子的人,男子无不是长辫马褂,女子无不三寸金莲——好一群遗老遗少。不过此时满满一屋子的男女老幼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也一时没有了头绪,就这么和这一大群人大眼瞪小眼地持续了半分多钟,直到一个进来端茶送水的小丫头见了这情景当场将茶壶连托盘的一股脑儿摔在了地上,扯开嗓门喊着:“诈尸啦——”冲了出去,她这一带头,原本的和谐秩序一下子乱了套,男男女女夺门而出几近造成了踩踏事件,好不容易从人墙中蹭出去的人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就大呼小叫开来“闹鬼啦——”“不得了了,大少爷诈尸了——”“诈尸啦,快去拿门板呀——”这么一折腾,房间里的人立刻卸下去了大半,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体形富态的中年妇人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几乎是连走带爬地奔到他面前,捧起他双颊的手颤颤的,似乎是想碰又怕一碰就化了,这个样子让他不知所措,想推开妇人的手却又不忍心,只能听之任之。妇人哽咽了两三分钟,才道:“云平,你这是要了娘的命呀。”云平?是个人名吧。他终于理出点头绪,心想大概是这个豪门望族想把自己的儿子给从监狱里保释出来,结果阴差阳错地把他带了出来,不过也不对呀,要说监狱里黑灯瞎火的,那些个狱警也没见过这位有钱公子本人,弄错还有可能,但不至于当娘的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认错吧,难道他和那个叫“云平”的人真的长得那么像,怎么早上集会的时候没发现。其中定要猫腻呀。他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面纱。那妇人低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又道:“云平啊,听娘的话,以后可不敢再出去瞎胡闹了。”他冷笑了一声,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我说,段大总统他老人家想拉拢人也好歹事先做做功课。我再激动也还记得自己妈长什么样,也还记得自己姓谁名谁。我说你们呢,最好现在就去监狱把你们要找的正主给找出来,把这场戏再给他演一遍,不过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说的那个叫‘云平’的真是我们北京高校的学生,你们的戏照样也是白做。”“云平……”中年妇人似乎是被他那声冷笑弄懵了,愣愣地看着他,他看着那双眼睛感到异常别扭,他分析不出那样的眼神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似乎被人扇了一巴掌,莫名地发起烧来。“门板,门板拿来了。”“让让道,门板拿来了。”“快点,快点,三夫人还在里面呢。”门外的喧嚣陡然而起,吵杂的人声伴随着木头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妇人的神色猛地紧张了起来,头发几乎跟跟绷直,眼神中刹那升腾起近乎决绝的凶狠,挡在了他身前,他被这突如其来地转变弄得一哆嗦。还没等他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看见两个四肢粗壮,面容丑陋的大汉抬着一个不满点点黑斑的木板进了屋子,两个大汉的身后跟着两个衣着考究,年龄稍大的女人,其中一个女人似乎很害怕,走一步像是能要了她命一样,几乎是被另外一个更加威严的女人拖着前行的。两个大汉看见如一头母狮一样似乎随时准备咬人的妇人,也不由皱了眉头,将门板放下,其中一个大汉很礼貌地向妇人一拱手:“三夫人,魑魅魍魉不可留,请您让让。”“呸!”那妇人怒目圆睁,一口啐在大汉脸上:“狗东西,瞎了你的狗眼!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我们章家的大少爷,老爷的独苗,你敢说他是魑魅!”那大汉受辱,怒火中烧,怎奈章家在广东有头有脸,白道能结交官府,**能与天地会同泽,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此处造次,只得转过头向两位夫人求援。严妆的女人鄙夷地瞥了一眼三夫人:“三妹妹,我和你二姐可都亲自来了,你识相,快让开。”三夫人狠狠地瞪向严妆的女人,咬牙道:“云平时我儿子,玉皇大帝来了我也不让!”另一个几乎已经被吓得站不住的女人被严妆的妇人催逼得没办法,只得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硬着头破上前了一步:“三妹妹,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诈尸呀,它不用门板把魂魄压出来会变成厉鬼的,云平的在天之灵也不安生呀。”三夫人转身拿起一个花瓶往地上砸去,瓷片四散开来,逼得众人都向后却步。“大姐,二姐,你们好好看看,云平不是诈尸他根本没死!是你们想杀死他!!”大夫人看到此景也有些心虚,一个劲地将二夫人往前面推,自己的脚步却在后挪:“三妹妹这是什么话,云平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的。”二夫人拿手帕遮着脸也是一个劲地点头。三夫人猛地抽出一把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四个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大姐,你也知道,我们天地会向来有恩报恩,但仇也绝对不会忘!今天你们但凡有谁敢动云平一下,即便是我杀不了,我们天地会那么多弟兄也绝对不会放我你们。”他是以一种看戏的姿态观摩这场争执的,但这戏他是越来越看不明白这是唱哪出,天地会?这都是哪个年月的事了?敢情是北洋政府方面是打算在精神上折磨他们,可他又不是什么学生领袖,有必要在他身上下这么大血本吗?他懒得思索那么多,砍头还不过头点地,和他们费那么多事干嘛!“我说”他站起身,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众人,绕开一地碎瓷走到两个大汉面前:“你们还有完没完,是要用刑是吧,那就用呗,这玩意儿又是什么新刑具呀。没关系,你们尽量招呼,反正打我踏出校门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己要再竖着进去。”他用手敲了敲那块斑驳的木板,又拍了拍其中一个大汉坚实如铁的胸膛,佯装吃痛地甩了甩手:“两位军爷的身板不错呀,什么出身呀?天津小站还是湖北新军?”那两个大汉又是紧张又是尴尬,心说不是说诈尸吗?这活蹦乱跳的诈你祖宗的尸呀。这不白白得罪了章家的少东家。这要是真是死后还魂怕也是他们对付不了的厉鬼,故虽听不太懂这个少年在说些什么,也不敢敷衍:“曾为淮军兵勇。”他嗤之以鼻:“回去让你们总统给不补课吧,北洋水师都覆灭二十多年了。”“云平”三夫人出言想制止他的胡言乱语,却被他抬手制止:“行了行了,我都明白,您老人家负责利诱,他们四个负责威逼,但是一来我不是什么领袖级人物,你们就算能收买我对明天的游行也不会造成影响,更何况,我现在还没有跟政府合作的打算。你们回去告诉段祺瑞,想解决学生游行,工人罢工很简单,释放被关押的学生,罢免曹汝霖、张宗祥、陆宗舆。否则我们北京高校的学生一定会顽抗到底。”“打算跟谁顽抗到底?”他听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这样问,想也没想就接了一句:“政府”“政府?你是说朝廷。”他看着想自己一步步走近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冷笑:“随你怎么叫,不过您老人家是不是来早了?”“你什么意思?”他指了指此时神色不知为何颇为紧张的四个人:“这四位的威逼工作还没结束,您的第二轮利诱还不到时候。”中年男人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瞪了一眼两个抬木板的大汉,两个大汉没来由地一抖,几乎是夺门而出。此时此刻,屋里剩下的都是“自家人”中年男人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他,厉声喝问:“他这样叫病危?!”三夫人此时也平静下来,低着头道:“给老爷去信之时当真是病重。”大夫人向后退了一步仍是冷言冷语:“可不是,今早还断气了呢。老爷您也看到了从刚醒过来就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是人是鬼。”“所以你就找了两个压门板的?”中年男人的眼神陡然一厉“李荷兰!你是存心要断我章家的香火吗?”他觉得这出戏越演越逼真,逼真得他都觉得慎得慌,刚开始他还好歹能才想出很多种可能,但照这驾驶似乎与段祺瑞政府的怀柔手腕渐行渐远,整个儿就一家庭纠纷。难不成真是自己跟那个叫“云平”的人长得太神似,就这么狸猫换了太子,这可不成,得赶紧跟别人解释清楚。“那个……我不知道你们为了捞你们少爷出来,花了多少钱,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三夫人有些急了:“云平,在你爹面前怎么还说胡话。”中年男人深叹了一口气:“罢了,随他去。最近京城那边又有大动荡,还有新皇一登基便改了年号,所有刻印又得重新换……”他听见“新皇登基”这四个字更加摸不着头脑,最初的猜测有回旋在他的脑海中,不管是他们认错人也好,想策反他也好,但能帮段祺瑞复辟绝对是段氏政府的人。他的嘴角浮起冰冷的笑意“换年号?是再来个洪宪还是继续宣统啊?”中年男人似乎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淡淡回了一句:“新改的年号是‘同治’”他想张口,可“胡说”二字却卡在他的嗓子眼怎么也喊不出来——他看见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确切的说是那个中年男人眼中印出的自己的影子,那张未曾在自己印象中出现过的脸孔但确确实实是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