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总是冰冷的,虽然实质上并不是如此,年轻的帝王在明黄色的躺椅上靠着,双眼微闭,手中拿着那种用来吸鸦片的旱烟袋,许多年前,这是他的父亲常有的动作,如今被他继承过来,只是昔日他父皇手中完好无损的烟袋,到他的手中的时候,已经被生生掰断成两节。载淳并不是没有觊觎过拥有这样一个烟袋,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世上难得的可以治疗心病的药——他的皇阿玛是这么对他说的,有了它,就算天塌下来了,他的皇阿玛仍然能泰然自若地与“四春”耳鬓厮磨,甚至飘飘欲仙。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也拿起一个烟杆,吸食鸦片,那么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摇摆不定,连当以荒**无道的昏君都当不彻底。载淳摆弄着手里的残骸,想把这个先帝遗物接起来,但反复比对了多次都找不到楔合之处。看来这条规矩他是破不了了,他咬紧嘴唇,逼着自己面对那个他一直以来逃避的疑问——这条“不可吸食大烟”的规矩,到底是破不了还是他自己根本根本不想破。他是九五至尊的人上人,连祖制都可以破,有什么规矩他破不了,如果是根本不想,那又是为什么不想?反正他的皇阿玛只给了他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天下,他索性再洒脱,再痛快点儿,把爱新觉罗家的天下结果了有什么不行?他突然觉得很困,半闭上的眼皮陡然沉重了,双眼怎么也睁不开。他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一个曲折的回廊里,回廊的两侧挂着宫灯,这个回廊在他年幼时的记忆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剪影,他记得这个回廊是属于热河的避暑山庄,不过那里应该也有些年头儿没挂过宫灯了——自他六岁登基以来,无论夏日多酷暑难耐,整个朝廷都没有一个人提议皇帝去承德避暑,先帝咸丰“北狩”之后,承德避暑山庄和圆明园的残垣一样,成了大清朝耻辱的印记,或许,这个地方比圆明园还让人不愿提起,圆明园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至少毁得壮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承德避暑山庄,风景秀丽依旧,却是苟全,就和先帝一样。载淳知道这是一个梦境,但还是自愿沉于其中,他按照自己的记忆朝那个远处的亮点在廊腰缦回中穿行,如果不出差错的话,他记得那个亮点的地方应该是他的皇阿玛病逝的“楠木殿”。周围的景致都飞快地向后退着,大块大块被拖拽的色彩从他的身侧忽闪而过,以至于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就到了楠木殿里,甚至记忆力都没有开启殿门的场景,大概这就是梦的特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懒得想从何而来。朦胧中,他看见早已阴阳相隔的咸丰气息奄奄地躺在龙塌上,和他近在咫尺,同样近在咫尺的还有他自己,只是那个自己已是他载淳早已遗忘的幼年摸样。病入膏肓的咸丰费力地用手肘撑起身子,干裂泛紫的嘴唇开合着,似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但载淳却听得字字清晰,包括急促的气息——“载淳,要把皇阿玛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每天都要刻一次,明白吗?”载淳看见幼小的自己尚不明所以地跪在床头,半知半解地上下晃动滚圆的脑袋。咸丰颤抖地拿起他自太平军作乱一来就很少放下的烟袋:“载淳,皇阿玛以前跟你说,这是治心病的良药,是假的,这只是麻药,不是毒药,他把人心里头的刀口捂起来,感觉不到,也看不见……但是捂起来的伤口往往要烂的更快,你看……这烟锅子里,烧着的不是福寿膏,这是大清的江山,皇阿玛烧掉了半个江山,另外半个,留给你,你不但得守住,还要……把另外半个夺回来,不只是在长毛贼手里的那些,还有被俄国人,英吉利人,法兰西人拿走的,你统统要拿回来……皇阿玛是个无能的人,所以皇阿玛可以逃避这些,可以用这个毒药,但是你载淳不一样,你不能逃,一辈子也不能沾染这毒药,切记,你要创造一个不逊于康乾二帝时期的大清,记住……你是大清朝真正的天子,是上天为大清选定的皇帝……是上天选定的。”咸丰用最后的气力将烟袋狠狠地砸在龙塌上,烟杆顿时碎成两段,而这个方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几乎是紧跟着的,溘然长逝。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咸丰这番遗言比当年法国的断头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那句几乎应该是条件反射的“对不起”要来的感人得多,说的不好听一点,应该是这位清开朝以来最不靠谱的皇帝在临死前终于说了一下比较靠谱的话,对于下一代的叮嘱,虽然无力,也算是有心。如果他的听众范围扩大到全国的话,大概有不少人能像当时的法国巴黎围观“砍头”热闹的群众一样,慈悲之心油然而生,在第一时间原谅这个在前一秒他们还迫切地想要扒皮吸血的人。只是可惜,聆听他这番教诲只有他六岁的儿子载淳,并且十多年过去了,从未与外人提起他这番肺腑之言,连他托付重任的两个老婆,也在这个“外人”之列。载淳从短暂的梦中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没有楠木殿,没有避暑山庄的回廊,他仍然在这个养心殿的华滋堂,窗外的雨似乎还没有停下来,反而势头更猛,把窗户纸敲得“噼啪”作响。他抬手擦自己的眼角,却发现眼尾干燥如常,没有一点流过泪的迹象。他苦笑地摇摇头,他已经是十七岁的年纪,连老婆都有五个了,眼泪哪还是想掉就掉下来的,他的确是已经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同样的梦境,他有过很多次,粗略算算,以这种方式和他的皇阿玛会面的时间若累积起来,要比咸丰活着的时候让他承欢膝下的时间还要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他的父亲去世的年纪是他现在年纪的一倍都不到,但女人数量那可不是他的**佳丽乘以二的数量可比拟的,他能叫出来名字的就有十几二十个,他没见过的还不知有多少,说到底,在载淳看来,他的皇阿玛,虽然英年早逝,但这么多年来是吃喝嫖赌抽一样不落,这辈子也算是值了,昏君的名头那固然是无处申辩,不过在大清这么多或自虐或叽歪的皇帝中那也算是个性,可眼看着自己油尽灯枯,马上就要功德圆满,偏偏良心发现,自毁修为,淅沥哗啦地给载淳加了一大串的这不行,那不许,而且还十分豪气简明地给载淳订立了基本国策——收复失地,振兴中华。载淳对这个老爹留下的目标倒是没什么不满,毕竟如果能乐乐呵呵,无忧无虑地成就一世功业,是个正常人也不会乐意丧权败国甘受后事骂名,况且载淳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一个还有些意志力的人,如果他有条件,学勾践卧薪尝胆那也未尝不可,但事实情况则是,且不论他的两个母后都精明得很,他身侧也没有可堪大任“范蠡文种”,就算是这些东风都具备了,凭如今大清的处境也不是他卧薪尝胆就能解决的事,至少他可以肯定,就算他能为国家节省点儿开支,洋务派的大臣们拉扯起来的那几个半吊子的制造局也鼓捣不出欧美那样的坚船利炮。因此,在载淳的心里,咸丰的美好遗愿自然没错,但问题在于分明是咸丰这根上梁把大清的基业糟践成如今这个样子又扔给他载淳,咸丰遗言一出,得,载淳这厢若是善后工作没处理好还成不孝了。而且这个道理,就算日后载淳到了阴曹地府,他们父子俩见着面了,他都难得讲清楚,因为咸丰皇帝已经说过了——皇阿玛之所以可以干这个干那个,那是因为皇阿玛是个庸才;载淳之所以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碰,那是因为载淳是上天为大清选出的皇帝,自然就有义务洁身自好,励精图治。“上天选出的皇帝。”想起这句话载淳都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是苦笑还是冷笑,他和咸丰见面的时候不多,说的话那就更少了,很多情况下,刨去“给皇阿玛请安”“大阿哥平身”之类的场面话,整个见面过程就会搞得跟黑帮做毒品交易似的,惜字如金程度好像全世界的特工都在监视他们一样——“来了?”“来了。”“吃了吗?”“吃了。”“要走了?”“嗯,要走了。”但是唯独这句“载淳是上天为大清选出来的皇帝”咸丰是白说不厌,小时候没觉得什么,长大了以后知道了自己的斤两,载淳就越发厌烦这个论点,什么上天选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该算是老天瞎了眼。而更让载淳郁闷的是咸丰用来支持这一论点的论据——就是因为载淳是他唯一的儿子,大清帝国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想来大概是有清以来,历代帝王在爬上皇帝宝座之前都为被继承权的问题折腾得够呛,载淳的祖父道光皇帝虽然子嗣略显稀薄但咸丰皇帝也经历过在他的生命中算是惊险绝伦的夺嫡斗争,皇位继承人选没有悬念的情况的确少见。而咸丰自从继承皇位以来,太平军动乱,英法联军侵华,他没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即使他把自己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广播恩泽,临了了也就折腾出载淳这一个成就——和只活了二十四年的顺治的子嗣数量比都是相去甚远。为了给自己找点儿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干一行,砸一行同时寻求点儿心里慰藉,就想出来这个不着边际的观点。而且是越想觉得这有道理,在咸丰看来,干事成了大事的都是孤家寡人,秦始皇,唐太宗都得自己操刀把弟兄们解决了,而到了载淳这儿犯不着亲自动手自由老天让他当孤家寡人,这不是上天注定还能是什么,只是,这是建立在“前朝大明最‘非主流’的皇帝朱厚照也和他的儿子一样是个独生子。”这段历史被咸丰彻底屏蔽的基础上的。于是乎,自从载淳那个短命的弟弟过世之后,他一直是在咸丰灌输的这种思想中成长起来的,四书五经背不下来,没关系,咱是要当皇帝的又不考科举,射箭总是瞄不准把心儿,也没关系,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御驾亲征过。当载淳小的时候对于这个理论也颇为信服,这几年好不容易看清事实之后,才明白自己是被爹给坑了。其结果就是导致载淳到如今心中仍然难以割舍一个“千古一帝”的梦想。有理想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有理想没“市场”就成了悲剧中的悲剧——别人看起来他昏庸无道是大清朝的朱厚照,而载淳自己也没得到正德皇帝的快乐。当然,载淳觉得如果自己的处境真的和正德的处境相似——有一个清心寡欲的母亲和王阳明这样的贤臣,以及威加海内的国力,那大清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载淳把咸丰留下的烟袋残骸放在案上,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心道:皇阿玛,不是儿臣不听您的话,只是您的夫人太争气,现实太残酷,朕也孤掌难鸣。如果您还是认为朕是上天为大清选定皇帝,那大概是老天爷也不想给大清活路了,自古违天多不详,要不咱就放手算了。“放手算了”脑海中闪过这句话,载淳有顿时觉得自己是彻底没救了,这句话他也想过无数次,说过无数次,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无一例外地是进入下一个纠结中,如此周而复始,无有尽时。载淳烦躁地在殿中踱来踱去,自己到底有什么什么牵绊,夺权的计策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个一个又被自己否决,或许,是像钱喜说的那样,他缺少的就是走出一步,缺少的是动用一次他身为帝王的权利和威严,但同样因为他是皇帝,天子一跬步皆关乎民命,不可不查,他这一步可是说走就走得的?不对,载淳突然停住自己脚步,连目光都冰冷下去,眼底的数尺冰封,想来不是一日之寒,却的确是在那个瞬间尽数涌现。没有什么走得走不得的,他是天子,心怀的本来就不该是民命而是天下,这万里江山本来就该是他豪赌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