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向恭亲王请了个安,就把奏折递了上去。恭亲王点了点头,本来想说“今天来的挺早的”但又觉得似乎有点挖苦的意思,见沈哲有些萎靡不振,便顺便表示了一下自己作为上司的关心:“瑄瑜,今天脸色不大好呀?”沈哲心想,这年头,真是悲哀,要想自己还在先进社会的时候也是经常通宵达旦,不过那个地方有土耳其咖啡,有红牛,实在不行可以喝止咳药水,无论什么方法,保证第二天精神抖擞,毫无异常甚至比平时还兴奋,哪会像现在这样疲惫现于颜表,也只能在精神状态上做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以亡羊补牢,于是很是意气风发地想恭亲王拜谢:“下官无碍,谢王爷关心。”恭亲王边翻奏折边以长辈口吻继续慰问之:“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把自己的身子骨当回事,朝廷安排的事要办,也别太拼命,身体要紧。对了,你那个万国公馆建的怎么样了,前几天英吉利公使到本王府上来做客,还特意问起此事,说自己亲自过去看过,颇有英吉利上次举办万国博览会所建造的水晶宫之意境。”沈哲听着这一番话暗自咂舌,谁说晚清皇族不会笼络人心?两宫太后的手段他已经见识过了,这恭亲王更是山外之山,天外之天,这还叫不会收买人心?档位绝对和汉高祖有得一拼,只是对应范围太狭隘而已,达不到收买天下的作用。说到那个万国公馆,的确是意图仿照水晶宫,反正这个年代没什么知识产权的概念,借鉴也不用买版权,不用白不用,更何况,除了那几根木棍造个原生态聚居村,如今也找不出能比水晶宫更省时的建筑了,按照日本鹿鸣馆的造法磨蹭个三年多,黄花菜也凉了,不过他也不能跟恭亲王说,他就是为了省时间,把英国的东西全班照抄过来,况且,这屋里不但有恭亲王,还有另外几个基本上不待见他的清流,自己总得为这个“阳光房”找点说辞,便回恭亲王:“当今万国公馆的确是下官途径英吉利水晶宫时得到启发,然万国公馆之所以采用英吉利水晶宫之建筑样式,并非刻意模仿,而是取传说中东海龙王所居之水晶宫,一来,昭示‘万国公馆’乃圣上之恩德,二来,亦可向各国表明,我大清绝不是顽固难开,固步自封之流,而具海纳百川之胸怀。至于工期,预计年内完成。”这是一个慢节奏的时代,一个国家级别的建筑不拖拖拉拉个三年五载别想看出点样子,而这个万国公馆,耗时不过一年,耗资亦在预计之下,恭亲王不由赞叹:“瑄瑜办事,果然神速。”沈哲这些年听称赞已经习惯了,自己也对自己的办事能力很是认可,所以虽然嘴上说着:“王爷过誉了。”脸上的神色却没露出半分的不好意思,还显得理所当然。这让本来就看洋务派不顺眼,看沈哲这个清流党眼里的“假洋鬼子”就更加不顺眼的李鸿藻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非要教训一下这个妄想撼动儒家在大清的正统地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时间是热血沸腾,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而且这使命似乎是孔孟程朱的在天之灵赋予他的,如果此时要有一个旁白解说员的话,那最好的解说词应该是——“李鸿藻大人在这一刻犹如灵魂附体,伟大的儒家文化的卫道者,他发挥了孔孟传人的光荣传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是一个人!”只见李鸿藻放下手里的奏折道:“沈大人,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凡是急功近利必然适得其反,屋舍重在坚固,夫琉璃者,通透如水,脆薄如冰,以其造房亦是闻所未闻,恐有不妥呀。”沈哲对这些饱读诗书的道学先生没有传统书生出身的官员那种本能敬畏,对没有什么实权的清流向来不怵,反正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皇上太后还用得着他,他就是掀了太和殿的顶西太后都会说一句“掀得漂亮!”,想治他了,就算所有清流党都向着他说话也没用,既然如此,那他就用不着对这些人忍气吞声地,于是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大人,万国公馆虽以琉璃为材,但也并非全由琉璃堆砌,其间必支以钢架,即便琉璃有所破损,房屋不会垮塌,只要更换破损者即可,况且琉璃虽易碎,却坚硬,若非有人有意敲击,难以自行破碎,更何况英吉利的水晶宫也有几十年了,仍然未有垮塌之迹象,请容晚辈斗胆一问,英吉利可为之事我大清有何为不得?”恭亲王见此情景,知道不妙,李鸿藻才学卓越又德高望重,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沈哲的脾气他也了解,谦不谦恭,客不客气,得看跟谁,是典型“君子之道报君子,小人之道报小人。”当然这个“君子”和“小人”《论语》《孟子》的解释不算,要根据沈大公子自己的标准来,虽然这个标准他奕也没琢磨透,但看沈哲这表现,这态度,那肯定是不会对李鸿藻用君子之道的,要是不管,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当真有本事在这军机重地吵起来的,圆场怕是大不了,不过好歹他还是王爷,支走一个还是办得到的,便对沈哲道:“瑄瑜,本王这没什么事,你先去忙你的。”沈哲立刻明白恭亲王的用意,李鸿藻的面子给不给是一说,恭亲王的面子他是一定会给,况且这当着这么多高官的面,他也不能让人觉得太嚣张,于是向二人一拜,就爽快地走人。沈哲觉得自己已经比刚到军机处的时候淡定很多了,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略显低矮逼仄的房间时,他满脑子只有一句电影台词——“你觉得地狱很可怕吗,但是我敢保证比起这里你会更喜欢地狱。”沈哲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反而言之,任何不存在的事物也有其不存的意义,这点同样可以成立,不过,这层反义是他最近才领会的,比如说这个军机处,他刚进来的时候觉得怎么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才发现就算朝廷很豪气地把太和殿腾空批给军机处当办公室,给予充分转身空间,那也要他们这些人有转身的时间才行,既然事实证明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闲工夫,也就别浪费有限的土地资源了。与封建社会慢节奏的主旋律不同,军机处是个少有的极重视时效性的政府部门,任人人都是国家一流人才且长袖善舞也抵挡不住军机处大包大揽的社会责任,以及集国务院,国防部,国家纪委,国土安全局,财政部,教育局考试办公室,公安厅重案调查组甚至是宣传部于一体所带来的繁杂事务,而军机处又对办事效率的要求很高,一直以来都是奉行“当日事,当日毕”的原则,严禁拖沓。再加上同治皇帝意气风发,大刀阔斧,今天动这儿,明天改那儿,根本不理底下人到底是血肉之躯还是变形金刚,只管一股脑儿地向下派任务,就更让军机处雪上加霜,军纪上行走的人数增至十二个,为历史最高值,军机处的众官员们,虽仍然在为靖节先生当年好赖看不上的五斗米摧眉折腰,却也体会了他老人家隐居田园中,当自耕农的艰辛——“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沈哲一边慢腾腾地抄录准备备案的上谕,一边暗自观察周遭的情况,只等着恭亲王从皇帝那儿请旨回来,如果皇上没什么事儿要找他商议的话,就赶紧找个借口开溜。一旦在军机处这么正正规跪地连续工作五天,沈哲就会无比想念自己在前世只在书店里瞥到过几眼的,那本现在回想起来被神圣光环笼罩的《劳动法》。当然,在如今名义上的全国最高法律——大清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双休日的概念,非但如此,连想都不能想,无故休假更是被左右鄙夷,套用从他进军机处就职那天起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李鸿藻的说法就是:能为国效力,为君效忠,是读书人的福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为人臣者的本分,哪有嫌累的道理?要说真是说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倒也不是实情,沈哲毕竟年轻,身体素质好,头一天累得头重脚轻,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精神焕发准备新一轮的加班加点,比起**上那一点微不足道地疲惫,让他承受不了的是精神折磨。沈哲是作为军机处章京就职军机处的,虽然皇上和圣母皇太后的意思都是让他以军机章京之身份,而履行军基础上行走所履行的参政,议政之职责,但不代表皇上不找他去商议政事,评论天下的时候他就不用干军机章京那份抄抄写写的活。军机处的日常工作一般的流程是“发折”、“接折”、“见面”、“述旨”、“过朱”、“交发”、“开面”、“交折”、“月折”、“随手”、“封柜”几个步骤,具体来说,就是奏事处将官员的奏折送到军机处,有军机章京呈递军机大臣预览,看完了再去给皇上作汇报以及请旨,回来后将皇帝的旨意拟成谕旨再交给皇帝检查,由皇帝朱笔改定下发各相关部门执行,再由军机章京将折第和上谕以时间为序抄录备案,将原奏折交换与奏事处,奏折副本为每月一编是为“月折”,谕旨和奏折重点则是二季一编是为“随手”,“月折”与“随手”档收柜题封,是为封柜,这些脑细胞耗费量等同于扛砖砌墙的体力劳动通常是由军机章京完成的。因此如果把军机处比喻成印度种姓社会的话,军机处上行走也就是俗称的处机大臣是相当于“婆罗门”和“刹帝利”,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天神之脑以及天神之口,负责向皇帝请旨而他们这些被称为“小军机”的军机章京虽然从前在各自的部门里也是精英人物,但到了军机处这个地方自然无可选择地去挑起“吠舍”和“首陀罗”的大梁,当整个机构的“手”和“脚”。虽然沈哲觉得来到这里这么多年,自己的文字功底是大有长进,虽然看竖版字看久了仍然同意看错行,断句也时常出现误差,但好歹他现在看到文字的时候,脑袋里第一个浮现出的是此字的笔画顺序而不是汉语拼音,两只手更加不会去凭空敲打键盘,原本几乎是和英文一样画圆的汉字也愣是被他打造成了一手可以见人的仿宋体,但是到了军机处才知道自己没有铭记革命先烈的教诲“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抄录上谕还好,毕竟只有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在写,也不是事件的当事人,不涉及到什么民族问题,不会在字里行间透露什么民族情绪,而且就是写给皇帝看的,也没人敢写得跟《兰亭集序》一样龙飞凤舞,可是有些地方奏折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事件的亲历者,那叫一个**澎湃,句和句只见没有间隔不说,个别情感丰富之人还时不时在折子上留下两三滴泪痕,这还是小问题,大问题在于,人一旦一激动这字自然就变得不好认了,本来这些读书人从小这个贴,那个碑的临摹,字体早就有了各自的风骨,再这么行书,草书的一抽象画,根本让人没法认,这还不算,最窝火的事,有的时候好不容易连猜带蒙看懂了,偏偏看懂的是一“通假字”。这样的生活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因此,虽然朝廷没有法定双休日,他沈哲也必然每个礼拜都得给自己找两天双休日,好在,他身上的现行职位不只一个,圆明园边上就有个他可以随时造访的工作地点,两边都是在为朝廷办事,清流党就算是有什么不满也不能说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