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子”再次出现在沈哲面前的时候已经洗漱干净,穿戴齐整,她出来时带的那些衣物已经和她身上的那件一样,被雨水泡得浸湿,如今只得换上了一件梁氏翻找出来的并不合体的青布衣裳,与她的整体气质并不相符,但仍然明艳照人,天生的尤物既是如此,无论是淡妆还是浓抹,绫罗绸缎亦或是粗布麻衣都能美出一番风韵。与刚才的惶恐不安和疲惫不同,“芸子”嘴角浮出了浅浅的笑意,那样的笑意并不止于嘴唇上扬的角度,而是漫于眉眼之间乃至于身上所散发出气息的笑意。就像当初在日本横滨的酒屋里,优雅地迈着小碎步进来的时候那样,但是,在沈哲看来,此时“芸子”的浅笑与那个时候有本质上的不同,在横滨的时候,微笑是“芸子”的工作,她的微笑是给出现在横滨酒屋里的每一个客人的,不管是旧式的公家贵族,新政府的要员,还是来尝新鲜的洋人水手,但是现在,她的微笑只是对他沈哲一个人的。沈哲的占有欲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并不在乎他想要的东西被多少人拥有过,他只在乎这样东西的最终拥有者是自己,被越多人拥有过,反而更能证明他的实力凌驾于这些人之上。“我的本名叫作绛秋,在藏语里是菩提的意思。我们的族人自诩为天神的子孙,自尊心极强,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妄自尊大,他们不接受别族的风俗、语言文字,虽然他们中许多人迫于生计一定要与外族人打交道的话,其后代必须先交与族长抚养到十岁左右才能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以避免其忘记自己的本源。”“芸子”在沈哲的面前坐下,眼睛似乎是在看他,又像是穿越了他再看某样遥远的东西。在沈哲看来这种诡异的宗教聚居地一般都是恐怖电影里的某个小镇。小镇会有一个诡异的传说和一群木讷诡异的人,而眼前的“芸子”所扮演的角色正是那个引导主角解开迷题的宗族背叛者,对于这样的背景,在中国这片古往今来都拥有万能政府全权规划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沈哲来说虽然陌生,但是向往,与他一贯谨慎的处事风格不同,他的灵魂中来自他的祖母的那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赐予了他海洋文明对于神秘未知事物的渴求。“芸子”的开场白一下子提起了他的兴趣。“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日本的萨摩生活,听老人们讲,天神原本把我们流放在大海另一边的南美,五十多年前,他们因为捕捉鲸鱼遇到了风浪,才阴差阳错地到了萨摩,流落到日本之后,他们无法与当地人交流,也不屑于与他们交流,于是迁徙到了深山里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日本德川幕府开国後,才和一些葡国或者西班牙的传教士打些交到。”“我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我的父母和族长都认定我活不下去了,夭折的女孩子在我们历代的族人的观念之中都是极为不祥的,因此不到十五岁的女性如果被认定将要死亡,一定不能让她死在本族的村落里,必须由她的父母扔掉,而且扔得越远越好。”沈哲听到此处略微皱了下眉头,这样的做法在中原人看来的确是愚昧野蛮。但是比起那些从基督教分流出来的某些畸形分支,动不动就要把人烧了,或者像中东那些国家芝麻大点儿个事就集体石刑,这个丢弃的办法还是来得人道一些,至少给了被害者的家人适当的调剂空间,扔到荒野也是扔,扔到医馆门口也是扔,甚至当世人活下的几率还会比呆在她原本那个落后的村落更大。“我的父母不忍心就这么让我死掉,没有把我弃之荒野,而是把我放在了海港,他们的这个决定的确让我捡回了一条命,一个路过的西班牙商人救了我,他找了当地的西洋传教士治好了我的病,又把我辗转送到了他在澳门开的一家育婴堂,之后就一直在澳门生活,接受西洋人的教育,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是自己的造化,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和育婴堂里所有的孤儿没有什么不同,对父母和族人的记忆渐渐模糊,连天神的惩罚都忘记了,但是几年之后,我的族人突然来找我,他们见到我的时候都很惊奇,因为在族中延续了几千年的诅咒并没有落到我身上。”“你们所谓的惩罚是……”从上一次见到那个老头的时候,沈哲就已经听说他们一族是因为受到了天神的惩罚才被流放的,而且按照那个老头当时的说法是这个诅咒已经被解除,他们的天神原谅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会有回到故土的念头,但是这个惩罚又会是什么,古代的所谓的惩罚诅咒大多不过是一些生理上的疾病,被诅咒的人活不长,或者是后代以及周边的人会出现什么不测,按照绛秋的说法,她是族群里仅有的没有收到诅咒的人,那么他刚刚见的那个给他算命的老头必然也是“天神的惩罚”的受害者,但是在沈哲看来,那个老头并没有什么收到过诅咒的迹象,至少他的模样证明他已经活了很大岁数了,而且即便这样身子骨还很硬朗也没有说缺胳膊少腿儿,如果诅咒是断子绝孙这一类的,那么他们那些为数不多的族人不可能可以延续几千年之久。况且绛秋刚刚也说过,她的族人之所以会到达日本是因为捕鲸遇到了风浪,不管他们捕鲸船有多先进,他们的航海技术有多发达,船上的补给有多充沛要从南美洲横渡太平洋达到日本,那得需要多精悍的体魄,多好的运气,能胜任这样的考验的一群人哪一点也不像他们承受着诅咒的样子。绛秋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沈哲:“沈大人当真觉得当初沈大人在琉璃厂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小女的伯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