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炉上温着绿蚁新酒,酒水沸腾着冒出一个个小气泡,小酒馆里烛光闪烁昏暗,烛泪簇拥着只剩下食指长的蜡烛在烛台中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形状,从拉住顶端涌出的烛泪仍然在有条不紊地充实着底部的基础,很快,浅浅的烛台已经被填满,温软的烛泪沿着烛台的边缘悬挂下来,越来越长,几近要垂到了木桌子上。酒店的掌柜在柜台后面哈欠连天,朦胧着睡眼硬撑着不让自己就这么睡去。他双手插在袖管里,双脚在柜台下面不停地踱着,脖子瑟缩在高耸起来的衣领里,时不时的,用自己不满的神色,催促店中那个一直害他不能打烊的客人,可那个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掌柜的不满,更确切的说他的眼睛一直是盯着自己前方的空气压根就没有往柜台的方向看。皇上上个月下旨,硬是将宵禁的时间推迟到了下半夜,这可乐坏了京城中的八旗子弟和世家公子,都说皇帝不愧是他们的同道中人,深谙他们的心思,刚刚一当政就如此体恤下情,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好处,打心眼里对年轻的皇帝感恩戴德,紧跟着就是他们的额娘在圣母皇太后面前对当今圣上赞叹有加。这道旨意对于京城的第三产业的确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影响也分大小,普通人白天累了一天根本没有心思深更半夜地去进行夜生活,获得最大福利的自然只有那些成日游手好闲,昏天黑地到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家里的金银够他们挥霍两辈子的世家公子,既然是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出入的当然也是上得了档次的高级场所,这种街边的小酒馆根本不会受到影响,今天这种情况也算是头一遭。掌柜的看了看柜台上摆着的西洋钟,无奈地摇头叹息,心道,就算是那些专门招待有权有势的公子哥的酒馆这会儿也该是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的时候了吧,就算是公子哥们逍遥现在也一定已经转移了地点去那些一到晚上就张灯结彩,处处莺莺燕燕的秦楼楚馆,到温柔乡里逍遥去了。而他的这位客人依然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掌柜的暗自下定决心,一会儿结账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将这个人狠狠宰一把,才对得起自己灌了铅一样的两个眼皮。掌柜的有大量了一番在这个酒馆里已经坐了一个时辰的“公子哥儿”,小伙子看着年纪并不大,顶多二十多岁的光景,一张脸长得颇为清秀,简直可以说是有些女气,举手投足之间进退得当,规规矩矩,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受到了父辈的严格管教,于京城了常见的那些飞鹰走狗的八旗子弟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这位“公子哥儿”似乎是个很内敛的人,在店里作了一个多时辰,基本上什么话都没说过,也没有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让店里的一个伙计往城西送了一封信,似乎还给打赏了不少银子,那伙计回来之后任他怎么询问甚至是威逼利诱那个十几岁的小伙计就是守口如瓶,除了听当垆的人说是往城西走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那个“公子哥儿”自那封信送出去之后除了喝茶就再也没开过口,看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按掌柜的的经验,以为从小锦衣玉食着长大的富家少爷能忍受一个人一个时辰的迟到,而且丝毫都没有便显出焦急之态,似乎对方的迟到完全是他预计之中的事,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这实在是一件颇为稀奇的事儿,至少在他二十多年的掌柜生涯中还从来没遇见过。出于好奇心的作祟,掌柜的才一直没有打烊,等着看这个贵气的“公子哥儿”在等的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吱呀——”一声划拨了小酒馆里仅存在的单一的酒水沸腾的声音,掌柜的浑身一激灵顿时来了精神,向酒馆大门的方向看去,只见小酒馆虚掩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是北方冬天常见的鹅毛一般大片大片的雪花,完整的落在因为前一天晚上雨雪交加而在地上结成的未经铲除的冰面上,一个高瘦的身影从打开的半扇门中进来,来人撑着一把洋人经常拿的黑色雨伞,穿着简洁却贵气,是个读书人的样子,穿的也像是个读书人,但是脚上却穿着一双洋人皮鞋,整个人中不中洋不洋,虽然有些怪异,却又让人挑不出来哪里不顺眼。来人将雨伞收起来的时候,掌柜的终于看见了来人的面孔,比起一直在店里面等候的那位,刚刚来的这位少爷似乎更加年轻,眉眼间还带着些许不羁的自傲神色,皮肤略微偏黑,似乎是岭南那边的人,五官深刻,像刀子刻出来的那般利落,有点洋气没有中国文化中传统的那种大富大贵之相,但单单从长相优劣上来论,的确是一副好相貌——虽清秀但却清秀得显得英气逼人,让人不禁去联想古时候每逢乱世都会出现的那些面目如女子,心思却要远胜于狡狐的诡辩谋士。一直在店中等候的年轻人,其精神头丝毫不逊于抱着看好戏心态的掌柜的,见到来人立刻站了起来,热情地迎来人入座。来人落座后似乎有些愧疚,向对方道:“钱公……子,久等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在下刚刚才从城郊赶回来。”姓钱的公子刚听到对方的赔罪,一开始似乎有一些受不起的意思,想要站起来,但迅速一时到自己的处境,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向来人摇了摇手道:“沈公子何出此言,本来就是在下临时将阁下约来此处,要说失礼,应当是在下失礼才对,阁下百忙之中还能赏光前来,已经是给足了在下面子了。”说罢又问:“城郊的宅子快要完成了吧?”来人点了点头,对对方的问题表示肯定的同时似乎还有一丝心领神会的知会:“已经是尾声了,正月前定然可以手工。”钱公子笑笑道:“沈公子果然是难得的人才,怪不得陈老板对沈公子一直如此器重。在下不妨给沈公子透一个口风,陈老板打算于元宵佳节之际在城郊别墅宴请各界宾客,陈老板当家也有一段日子,但却一直没有一个机会向外面的朋友表明这件事,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让外面的人知道陈老板是真正的当家人,老太太已经不管事儿了,大家以后要办事也不必再走弯路,还有,陈老板想一个人单独主持这次宴请。”被称为“沈公子”的少年眼睛稍眯了一下,似乎是在片刻的时间里快速地思索着什么,然后颇为自信地点了下头:“在下明白了,劳烦足下转告陈老板,在下一定会想办法将此事办妥的,请陈老板不必劳心。”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是谈话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店内虽然再无旁人但因为离得远,掌柜的也没能清清楚楚地窃听到全部内容,加上酒水沸腾的噪音,探听起来就能加费力,不过还是听到了个大概。掌柜的的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这两个人穿着体面,气质不俗一定是京城里的那种门阀大族的少爷,父辈祖辈的虽然不一定是官居一品的朝中大员,大清重臣,但再怎么样起码都应该是有头有脸,哪里都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即便是他们的儿子,知道的,看到的也不是他们这些仅仅有资格仰望紫禁城的普通平民百姓能够听闻的到的。如果当真是如此,那么这两个年轻人大半夜的相约于他这个不起眼的小酒馆会面,就算仅仅是闲得实在无聊,来这里闲聊的话,那么他们的谈话内容也难保不会有他这辈子都别指望能探听到的朝中秘闻,甚至是宫闱内部的猛料。可是现在听下来却发现事实情况并不是如此,不但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新闻谈资不说,甚至连一开始他为这两个年轻人在心里臆想出来的高贵身份也瞬间崩塌。到头来这两个人不过是和他一样的生意人,虽然肯定是做大生意比他有钱,但是说到底还不是“士、农、工、商”做末端的那个“商”。失望之后,弄弄的倦意瞬间涌了上来,此时的人心还算得上是淳朴,虽然京城鱼龙混杂,偶尔来个夜不闭户也不是什么大事,是以,掌柜的也不管店里还有两个客人,自己竟然昏昏然睡了过去。而且是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被早早来报道的伙计给叫醒的,一抬头就看见那两个客人做的那张桌子上放着十两银子的酒钱,的确是多给了,但比起他之前所想象的小费金额简直是九牛一毛,不由地大呼自己亏大了。其实,如果掌柜的在听两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再听得仔细一点,上心一点,那么他是可以发现其中还是有蹊跷的——那位沈公子管那位钱公子叫“足下”,而钱公子这厢对沈公子的称呼就变成了“阁下”,很明显两个人从身份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的,而且这种身份上的差距并不是根据金钱来衡量的,而是就官阶地位而言的,只是凡事都讲究个缘分,没有缘分的就算是金子落在眼前也当它是破铜烂铁,而这个掌柜的跟两位年轻的客人明显就属于没有一点缘分可言的那种类型,失之交臂就在所难免,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