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将时间回到那个深夜里的小酒馆,钱姓公子看了一眼已经沉沉睡去,厚实的后背有规则地上下浮动这,不是还发出一两声鼾声的小酒馆掌柜,似乎是松了口气。对沈姓公子说道:“陈老板说了,府里面人多嘴杂,还隔墙有耳,因此有些话交代在下来外面找个地方告知阁下。”沈姓公子闻言表情突然严肃了许多,那个人给他布置任务不是第一次,他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实际上就一直是在为“陈老板”卖命的,但是这么慎重还是头一次,看来,他一直等待的反戈一击,夺得大权的机会已经在渐渐成熟。他向钱公子做了个“请讲”的手势,示意他但说无妨。虽然说的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明白的暗语,但钱公子仍然是压低了声音:“‘陈老板’说,严冬已至。府外的那些人……一直这么下去的话,终究不是办法。”沈姓少年略微点了下头,眉心皱了起来,刚刚进来时候眼中那种不羁的神色消失殆尽,像是一个严阵以待的将军:“这点臣……‘陈老板’忧虑的是,在下也考虑过,不知‘陈老板’对此事是什么意思?”钱公子慢悠悠地转了下面前的杯子,将问题又踢了回去:“那阁下觉得该怎么办呢?”沈姓少年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是对钱公子的回答很是不满意,但是又不好表明,只是无所谓似的一笑,显得毫无保留:“当然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钱公子对沈姓少年投去一个赞赏的神色,道:“关于此事,‘陈老板’的意思还是交与阁下去办。”“在下去?”沈姓公子冷笑了一声:“足下又不是不知道这‘贼王’是何许人也,不是在下想推脱,只是在下去了怕是连句话都说不上就已经被赶出来了。”钱公子的表情也显得有些为难:“‘陈老板’如今的情况阁下是知道的,身边的可信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要是平常的事务倒是可以仰仗老太太的照顾,但是这件事‘陈老板’并不想让老太太知道,在下的情况阁下也清楚,出入府内外多有不便,府外之事务,可靠之人也只有阁下一人而已,虽然阁下与那个人不是一路人,但是他看在阁下外祖父的面子上也未必就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另外,‘陈老板’也明白阁下的难处,若此贼王是在无法生擒的话……”钱公子顿了一下,谨慎地看略微扫了一眼四周,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推到沈姓少年的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味道“‘陈老板’希望阁下能另寻江湖侠士,除之勿疑。”末了,又强调了一句:“这都是‘陈老板’的意思。”沈姓少年没有去拿那张银票,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一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钱公子,很显然他对这个提议并不赞同。沈姓少年,身子略微向后倾斜似乎想与钱公子保持一些距离,并伸手将那张银票又推了回去。鹰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钱公子,表情十分严肃,道:“‘陈老板’的命令,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竭尽全力去说服那个人,但是请足下转告‘陈老板’不管在下明日说服那个人是不是能成功,但是买凶杀人这件事,绝对做不得。”钱公子闻言冷笑了一声,声音里从满了嘲讽和调侃:“真看不出来,沈公子对那个人还有这般慈悲心肠。”钱公子本人并不能说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残忍的人,相反,在他那个圈子里他算得上是十分整张且仁慈的人物,但同时他也坚信一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只能自取灭亡。这个时候,他甚至对这个姓沈的少年有一点是往,在他看来,这个人有能力,有手段,但是若是缺失了果断,始终是难以成就大事的。“在下并不是对他动了恻隐之心,说实话,在下对他的性命没有兴趣。”沈姓少年淡淡地说道,表情从严肃变成了冰冷:“只是在下认为杀了他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甚至是适得其反,况且他的价值应该远不止于此。”钱公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转动面前的茶杯,权当是示意沈姓少年继续说下去。只听沈姓少年又道:“足下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应该知道儒家讲究个‘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的操守吧,这些人不怕死,不但不怕死,反而是以死为荣,怎么能靠暗杀这种低劣的手段来震慑他们,对于这么一些人,在下以为,要么别动他们,要杀的话……”沈姓少年顿了一下,脸色依然严肃平静,一字一顿:“就得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下轮到钱公子傻眼了,他应该来说算是一个好人,因此,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仅仅是个位数的暗杀,最多算是个宫廷政变的级别,然而沈哲所说的几乎就已经上升到了国家政策,在大清国境内屠杀儒生可比两千多年前的秦始皇期间的焚书坑儒要来得震撼得多,其屠杀程度丝毫不逊于当年成吉思汗对中亚地区诸国的恐怖扫荡。看着钱公子吃惊的神色,沈姓少年又说道:“足下也明白,现在这种情况下,要办这件事并不可能,大清国上上下下的儒家子弟若是加起来,就是一人吐一口吐沫都足以淹没紫禁城了,况且,若是公开诛儒,咱们朝廷和十几年前的那些太平天国的长毛贼又有何分别可言。”“所以才……”钱公子皱了皱眉头,心想全杀光又不是他说的,怎么却成了他考虑不周了。“所以才说只杀那个人对吧?”沈姓少年冷笑“刚刚在下不是说了吗?这些人以死为荣,你杀一个人,跪在大门外的那些人不但不会走,反而会更加坚持自己的信念,就算是把这些人也一并除掉,京城和周边各省的儒生们也会来请命,如果只是请命倒还好说,万一被心怀不轨的人所利用,在下以为别说是你我二人,就算是‘陈少爷’大概也担当不起这个罪责吧。”钱公子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觉得有什么地方违背了自己原本的初衷,片刻之后才回过味儿来,打断了沈姓少年道:“沈公子误会了,在下并不认为除掉那个人是为了震慑那些个道学先生,所谓‘擒贼先擒王’,先乱其阵脚再逐一攻破之。”沈姓少年似乎丝毫没觉得这是个说得过去的道理,立刻反唇相讥:“那么在下敢问钱公子,究竟是怎样个逐一攻破之法?”“这……”钱公子一时语塞,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具体的步骤除了‘买凶杀人’这一项,其他的都还连想都没想过,只是用‘逐一攻破’一词一笔带过,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说到底也是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意味,面对这样的逼问钱公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故作高深的说:“这还需要从长计议。”沈姓少年颇为不屑的冷哼一声,这所谓的“从长计议”不是谨慎,说白了就是还没有丝毫准备就像付诸行动,虽然他一直承认,他们所做的事其实就是在赌博,但就算是赌博起码也得弄清楚自己去的那家赌场是不是喜欢出老千,就算是赌博,下注的时候孤注一掷固然无妨,但是看牌的时候总要带点小心,于是道:“钱公子,在下以为我们还并没有到这种需要走一步看一步的时候,而且……”姓沈的少年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是能说服那个人,的确算是‘擒贼先擒王’,但是如果杀了他,那么和‘擒贼先擒王’就是两码事儿了。”钱公子皱着眉头问道:“阁下何出此言?”沈姓少年淡淡一笑,显得有些得意,嘴角向左边上扬的动作又给他的得意添了几分狡黠:“要是去对付山贼,可以擒拿贼首,甚至是当场杀了他,这样的确可以使整伙贼匪溃败,因为贼匪没有信奉,他们相信的只有他们的头目;如果是战场上,也可以选择杀死敌方的将军来决定胜败,因为战场上的士兵们也没有自己的主意,他们能够信奉仰赖的也只有他们的将军,但是我们要面对的那群人不同,他们虽然都对那个人毕恭毕敬,钦敬有加,但如果那个人只是一个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山野村夫,不知孔孟,不晓礼法,那么在他们眼中,他就只是一个市井小民而已,所以他们尊敬的,他们信奉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饱读的诗书,良好的学问修养,相信的是他这样一个人对儒家学说的研究和解释,而他们尊重那个神明是孔孟,甚至,就算现在能让孔子和孟子复活,再带到他们面前当着他们的面将此二人屠杀都无法打乱他们的阵脚,因为,他们真正信奉的并不是某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而是孔孟之说,或者说是被历代名儒所解释过的孔孟之说。人可以杀,但是他们说过的那些话却难以抹杀,甚至这些言论会因为他们的牺牲而变得更加有价值。如此一来,唯一可以打乱这些人阵脚的办法只有,孔夫子他老人家亲自站出来对全天下的人宣布,他们的做法是错的,更现实一点的话,就是要找一个在他们的心中能那个可以对孔孟之学做出最精确阐释和理解,最能到达古之圣贤学者地位的人,对他们说他们的做法有问题。总之,我们如今所需要的并不是他们的性命,也不是他们就此消失,相反我们必须要让他们活着,且不说他们一旦死于非命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紫禁城里的主意,更重要的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这些人的言论。就像花旗国的那位总统说的一样‘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消灭他,而是让他变成你的朋友。’”“把那个人变成朋友?”钱公子苦笑着摇摇头,明显,他并不能苟同这个在他看来近乎荒谬的提议。沈姓少年轻点了一下头,表面上看似乎有一些苦恼,但眼底仍然透出明显的狡黠:“道不同尚且不相为谋,要和那个人成为朋友当然不可能,但是这不不代表那个人不能为我等所用。”前公子闻言,双目一亮:“那阁下如何打算?”“具体的还是要等见了面才知道。”沈姓少年将双手一摊表明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就像钱公子刚才说的那句:“还需从长计议”一样。“但是,在下可以肯定,那个人的价值,绝对不在于一条性命,他虽然现在不是‘陈老板’能够控制得了的‘棋子’但是绝对是一枚难得一见的好棋,必然要物尽其用!”钱公子皱眉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一直摆在桌子中间的银票又收回到了自己的袖中,但仍然担忧的问了一句:“阁下有把握吗?”沈姓少年淡淡一笑:“‘陈老板’既然信得过在下,在下没道理信不过自己,而且,那位老人家可是堪比华山的‘天险’,要‘攻峰’的话,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钱公子点了点头,又不由地笑了出来,笑容中有几分调侃又有几分欣慰:“沈公子说的句句在理,不过其实在沈公子的心里,是不想要闹出人命的吧。”沈姓少年并不否认,意味深长地一笑道:“我们是‘生意人’,只是‘买卖’做得很大而已。但终究不是土匪,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想用人命作为代价,这个‘本钱’太昂贵,不是什么样的‘买卖’都能赚回来的。况且,一旦人杀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轻视人的性命,渐渐的不会再去考虑这个人的更大价值,稍微有些不顺心就一刀下去了事,这样的最终也只能成为董卓之流,而且,轻视别人的性命最终也会轻视自己的性命,说不定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钱公子边听边点头,他也反对滥杀,从小也是被这样教育着,但是,他以往听到过的说辞无一例外只是佛家的因果报应之类,不是来世当牛做马就是百年之后会下地狱,而这个姓沈的少年,则是以另一种在他看来十分新颖的逻辑性到处这些,似乎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宗教之说来得更加有说服力。钱公子又看了看趴在柜台上酣睡的掌柜,道:“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就要宵禁了,咱们这就回吧。”说罢拿了张银票拍在桌子上却被沈姓少年拦下:“钱公子把在下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吗?您这个,太招摇了。”沈姓少年说着将那张银票又塞回到钱公子的手里,自己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还是在下来吧。”钱公子愣了片刻,遂明白了过来,低声道:“还是沈大人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