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似乎是个性情中人,对他的话也很是赞成,道:“既然是缘分,兄台也别‘阁下,阁下’下的显得生分,以兄弟想成便是,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哲’,字瑄瑜,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在下秦琢.”秦琢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本来端着酒杯要去敬酒的手颤了一下,清淡的桂花酒零零星星地在桌子上溅了几滴。几乎是哆哆嗦嗦地自报家门。他想,如果这个少年的声音再大声一点儿,估计此时这整层都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投向这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少年身上,不过直到几个月后他才懂得,这样的情况不会在这个阶层发生,因为这里的人天天都可以见到这样的人,甚至可以主导这些人的命运,看动物的热情早已在他们心中烟消云散,除非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人不是一个朝廷新贵,而是皇上他本人,否则这些官员们基本上也难以放下手头的事儿来看热闹。但是在这个时候,有这个反应和这种想法怪不得他,因为这一年来这个少年的名声可以说是大的不像话,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两年之前,他刚刚进京考试的时候,那个时候沈哲的名字前面还跟着许许多多的标签,比如:马尾船政大臣的儿子,直隶总督李鸿章的义子,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及门高弟,据当年和他一起考试的一个官宦之家的公子透露,这个沈哲刚刚去国的时候,短短数日之内,圣母皇太后就前前后后接到了十几份为他说情的折子,不但是湘淮势力一个不拉,连已经告老还乡的曾国藩都“披甲上阵”,就连向来与湘淮势力势不两立的都请西太后对此事“慎重”处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人除了以上那些“标签”之外,还有一个被全国上下都当成民族英雄,一个叫“林则徐”的外祖父。不过这段时间以来,随着这个少年的一次又一次惊世骇俗之举将他的名声推到了顶峰,这些类似,某某人的干儿子,某某人的学生的“标签”已经几乎没有人会加在这个少年的名字前面,因为“沈哲”的名字本身就已经成为了标签。作为一个世家公子,科举、入仕、升迁,什么都比普通人简单百倍,只有一点,他们要做到比普通人要难上前辈——就是摆脱父辈们光辉的阴影,对于这个少年来说,要做到这点似乎更难,因为压在他头上的光辉无一不是这个帝国最显赫的要人,有些甚至是注定无法超越的。但是这个少年却以自己从四品的官职,不到一年的庙堂生涯轻易摆脱了这种阴影,不能不叫人佩服,要做到这点,得靠实力,但是更得要靠脑子,而这个年轻人胜在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他摆脱阴影的方式不是依赖于政绩,而是依赖于京城这些闲人们的舆论为他制造的名声,“另辟蹊径”一次出现在秦琢的头脑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否也可以在背水一战之前为自己找到一条捷径。秦琢是一个对上天抱有感恩之心的人,老天爷待他确实不薄,这个不薄不是给了他一副好破囊,而是在关键的时候总会帮他一把,把他需要的时机塞进他的手里。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年纪相仿,他和这个身份悬殊的少年一拍即合,秦琢心中压抑了许久的苦闷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点,将苦水对这个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少年倒了个淋漓尽致。少年听着他的诉苦,似乎对他的遭遇也很是同情,不是还会露出一点些许惊讶的神色,似乎是秦琢为他打开了另一番天地一般,让秦琢心里陡然增加一种荣耀,越说越起劲,少年认真的听着,皱起了眉头,等他将话说完,低头喝水的空当才道:“那秦兄日后有何打算?”秦琢喝了口酒,眼睛通红,桌上的酒已经换成了更烈性的白干儿,沈哲的体制是南方人的湿热,酒不烈就散不去郁气。秦琢苦笑着摇摇头,这一摇头就表明了他自己也对自己的前路尚未可知,现在他唯一能够遵循的就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路径,于是道:“来年再考吧。”“再考?”沈哲眯起眼睛,显然他对秦琢的规划并不赞同,甚至是嗤之以鼻:“秦兄恕瑄瑜多嘴问一句,若是再考,秦兄可就有十足把握金榜题名了?”秦琢的表情更加无奈,想在饮酒,又怕自己不胜酒力,只是痛苦地用手撑着额头:“在下就不瞒沈兄弟了,此次科举,在下着实是没什么把握的,只是大清国的进士多如牛毛,在下无权无势,要等着朝廷上个空缺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桌子对面的少年向秦琢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一点儿,秦琢会意地将头伸了过去,只听那少年稍稍压低声音道:“有些话瑄瑜不妨同秦兄直言,即便是秦兄这次有十足的把握,未必也不会再名落孙山一次。”秦琢一听,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问道:“沈兄弟这话怎么说?”少年看了看窗外似乎是在欣赏京城的风貌,片刻之后又回过头来,道:“看来,秦兄这大半年以来,当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秦兄有所不知,现在当今圣上的心性儿那是转得厉害得很,注意几乎是一天一个,今天看这个组织不顺眼,明天觉得那个衙门多余,而且想到一出就得做一出,崇洋尚外之心思与日俱增,圣母皇太后爱子心切也不加干涉,我们这些作下臣的更不能对人家爱新觉罗家的江山指手画脚,在下知道,如今市井传言都说的是在下怂恿皇上重洋务而轻古法,着实是冤枉得紧,这些人也不想想,在下不过就只是圣上的奴才而已,不顺着皇上的意思办事讨皇上的欢心如何保得住这头上的红顶。”秦琢觉得这少年说得也有道理,仔细想想看,这伴君如伴虎,况且现在大清的紫禁城里还有两只猛虎,这些朝中大臣们也只是外人看起来风光而已,可事实上哪个不是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逆了龙鳞,给自己连带着一家老小招致杀身之祸。只听那少年又说道:“要说这科举,秦兄今天看着仍然是考察那些四书五经,谁知道明天皇上是不是就心血**再把这科举做什么更改。”“这……”秦琢“这”了半天,表示怀疑地看了沈哲一眼道:“这应该还不大可能吧,毕竟天下的读书人这么多,朝中的内阁大臣们……”“朝中的内阁大臣?”少年听到这个名词很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秦兄真是太天真了,朝廷怎么说就怎么信吗?您别看那些个内阁大学士们一个个以皇上的老师自居,都是一品,从一品的大员,等到再过个一两年秦兄就知道了,高官和要职那完全就是两码事,说实话,那些内阁大臣们只是官位看着大而已,真正要是没了他们,朝廷里面乱不了,能办事的人,又都是,偏偏还不是这些人。尤其是现在,朝中势力最大的,不是朝中这些整天围绕在皇上身边的人,恰恰是各省的总督巡抚,湘淮势力在朝中的根基不深,正是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亲信往朝中安插的时候,朝廷要改革科举的话,中第的人自然就会减少,他们的机会就有更多,和皇上的意思正好吻合。至于秦兄刚才说的天下那么多读书人会怎么样,的确,天下的读书人是多,但并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会因此而受到损害,更何况,这种事情要瞒天过海实在是太容易了,朝廷要改自然不会和下面明说,到时候考题一出,考不出来可就是士子们自己的事了。”秦琢惊呆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少年见状又小声说了一句:“再者说了,读书人再多能有种地的多吗?当年太平天国那么大阵势朝廷都不怕,害怕得罪些进士?”秦琢紧紧抿着嘴唇不出声。读书,考科举,然后在入世为官——这是他从小到大都一直遵循的生活模式,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更不知道一旦改变了他的生活会成为什么样子,甚至是想都不敢去想,但是现在这个“一旦”几乎已经成为了现实,他不得不去想。秦琢对沈哲的话深信不疑,他对那个阶层是未知的,而沈哲是一直在此之中生存的,所以,这样一个人的话由不得他不信,另一方面,他也是在为自己找个理由,一个不能金榜题名的理由,甚至在某一个瞬间他希望朝廷立刻就颁布废除科举的诏书,这样,就算他不能通过科举考试也不是他秦琢的错了。当然,这中想法仅仅是一闪即逝,对未来的恐惧瞬间将他包裹得死死地,他甚至想如果他在老家和父母弟妹一起被土匪杀了多好,死了的话,就不必再去面对这么许多的问题了。“这可该如何是好?”秦琢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句带着哭腔的话。桌子对面的少年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笑,眼神中没有一滴对于这个书生的同情,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只是低头啜泣的秦琢看不到而已。待秦琢哭了一会儿之后,这个少年才用手敲了敲桌子,道:“我说秦兄,这俗话说的好——天无绝人之路,这不就是不能考科举了吗,多大个事儿呀,您瞧您,哭得跟个姑娘家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呢。”“沈兄弟你不知道。”秦琢努力止住抽泣,但说话仍然是断断续续的:“我们……我们这些人可是比不得您,投胎投了户好人家有祖上的隐蔽,做什么都是容易的,我们这些人,若是考不上个好功名,那可就真没有出路了。”秦琢欲说欲悲,连沈哲坐在他对面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忙招手叫小二来那个屏风把两个人的桌子和其他桌子见隔开。这会儿,沈哲心里完全没有了嘲笑这个书生的心情,他的内心完全被喜悦占据着,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把小二叫来,趁秦琢低头啜泣的功夫附在小儿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又给了一锭碎银子当赏钱。就在小儿拿着银子乐呵乐呵地往楼上跑的时候,秦琢抬起了头,问道;“沈兄弟觉得在下该如何是好?”沈哲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学着算命先生的样子掐了几下手指,旋即笑道:“瑄瑜以为,这京城实乃秦兄的大贵之处。”秦琢看着这个架势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便苦笑道:“现在这个时候,沈兄弟就别再拿在下寻开心了。”沈哲的表情严肃起来:“秦兄,在下可不是在说笑,实不相瞒,小弟略懂卦象,看您这面向,今年之内,定有大富大贵之机遇。”秦琢看着沈哲,仍然将信将疑。沈哲道:“秦兄,要说这祖上的福泽荫蔽,权势固然是,但是这相貌未尝也不是秦兄的祖上给的福泽。”秦琢刚想说什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已经一闪身绕了进来,那公子哥儿一脸跋扈,北方人粗重的眉毛,腰际还插着一条马鞭,一望之下就是个八旗子弟。那公子哥儿一件沈哲就在他后背重重地拍了一下:“诶,我说你……”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哲给打断了,只听沈哲道:“你说我什么呀,我说澄贝勒等您来简直是黄花菜也凉了。”沈哲一边拍着澄贝勒的肩膀,一边向载澄使了使眼色。载澄瞥了眼在一边低着头不知所措的秦琢,一脸坏笑地对沈哲道:“哟,沈公子,没想动你还好这口呢。”沈哲用拳头捣了一下他,小声道:“胡说什么呢?”又看了看低着头得秦琢,便附在载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这可是枚好棋。”载澄听见这话,表情登时严肃了起来,但转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又听沈哲用极富热情的声音道:“秦兄,这位是澄贝勒,恭亲王世子。”秦琢一听这名头更加慌了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就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想着今日真是老天开眼,见的都是这等大人物。载澄见状大大咧咧地寻了张椅子坐下,道“别介,别介。秦公子这是见外了不是。我与瑄瑜那是情同手足,你是他兄弟,那就是我爱新觉罗载澄的兄弟。今天我做东。咱们在这儿先喝着,等一下兄弟带你去找乐子。”载澄说道这句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哲一眼,沈哲会意地笑着点了一下头,缓缓饮毕一杯酒。此时两个人都明白,这个小地方出来的窘迫的年轻人是一枚不可多得的精致棋子,而这枚棋子究竟有多精致,还需要多少打磨,他们这两个大男人说了不算,只有女人才有评判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