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就算是守住了。”慈安太后沉吟了片刻又道:“按照沈卿家刚才的说法当今的圣上就是代表,那先帝是否也代表者大清呢?”“当然曾经是。”年轻人的语气平淡,并没有有意加重那个词,让慈安太后轻易地就忽略了他的回答中的“曾经”二字。“那哀家可就不明白了,这对不起先帝也算是守住了自己的位子吗?”慈安太后陡然发难,在于官员打交道方面,比之慈禧太后她的确是经验匮乏。但她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过错的地方,也相信着大清一直以来都实行的准则,是她可以永远占有优势的强有力的后盾。对方显然被慈安太后突然冒出的问题吓了一跳,眉心微微皱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继续装傻充愣:“母后皇太后娘娘尽忠职守,统领**,又有何处是对不起先帝的,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呢?”慈安太后已经一改方才人畜无害的慈祥,变得怒发冲冠:“哀家指的是谁,沈卿家难道不清楚吗?”年轻的官员明显比刚才要镇定了很多,紧抿着的嘴角也放松了下来,说:“微臣的确不明白母后皇太后娘娘究竟在说谁,但是听母后皇太后娘娘刚才的意思,看来母后皇太后娘娘说的那个对不起先皇帝的那个人应该是圣母皇太后娘娘了。不过,微臣不知道母后皇太后娘娘究竟是何所指,如果说是手握重权不放的话,圣母皇太后娘娘也已经将当年代为保管的印章交还于皇上了,绝对放权虽然说不上,但圣母皇太后娘娘垂帘问政十余载,要满朝文武转过这个弯儿来,无视圣母皇太后娘娘之意志本也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扭转之势,更何况皇上即位之时年幼又值多事之秋,圣母皇太后娘娘所为之事,即便有些失当或太过了,也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在朝中虽有招致一些大臣的不满,但是要说这就是对不起先帝,微臣以为还不至于。”慈安太后听着这话心里很是不舒服,但对此,她也早就有心理准备,全天下都知道这位沈大人是圣母皇太后的左膀右臂,自然要为自己的主子好话说尽.要是平时,慈安太后还有心为圣母皇太后归不归政的问题辩驳一番,但是现在她可没有这个心思,且不说她辩驳了也改变不了事实,而同治皇帝载淳也未必就会高高兴兴地领她这个情。慈安太后不想在这么兜兜转转,便道:“那些关于圣母皇太后的传闻,哀家处在深宫之中上有所耳闻,沈卿家难道就不知道吗?”年轻人笑道:“那些风言风语微臣确实也听到过,但是母后皇太后也说了,那些不过只是传闻而已,嘴长在人家的身上,要说什么朝廷也管不了,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也不只一次,大清入关的时候民间不是风传孝庄太皇太后下嫁给摄政王,雍正皇帝即位的时候世间也有传闻说雍正皇帝是篡夺帝位,连朝鲜的史书中都有这样的记载,依微臣之见,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闻只是因为这几年我大清都是太平气象,百姓不用为生计担心,自然会有闲工夫去嚼这些舌根子,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不胜枚举,只是恰巧让母后皇太后知道了,但谣言总是谣言,过一段时间总要不攻自破的。”慈安太后的声音稍稍抬高道:“沈卿家身为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如此掉以轻心,沈卿家觉得此时空穴来风,哀家可是觉得这是无风不起浪啊。”年轻的官员低头沉默了片刻答道:“正所谓谣言止于智者……”“沈卿家的意思,就是说哀家是愚者了。”没等年轻人把话给说完,慈安太后就已经将他厉声打断。“母后皇太后娘娘恕罪,在下非有此意,母后皇太后娘娘身负先帝重托,为大清**之表率,所忧所虑,自然要比平头百姓多出许多,心生疑虑实属平常,只是微臣以为,不管为了江山社稷也好,还是为了圣上也好,母后皇太后娘娘并没有必要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谣传伤了和圣母皇太后近二十年的和气,且不论整件事多半是京城中的市井小民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编造出来的瞎话,就算是真有端倪,母后皇太后娘娘也最好不要贸然行动,事情一旦闹大也只能让英吉利、法兰西之流的外邦人看笑话,到时,真正是我大清为名扫地。”年轻的官员起身跪下,虽然是伏罪之态,但是他的动作迅速却有条不紊,毫无惊慌失措之感,甚至连最基本的恐惧也没有,弄的慈安太后的心中好一阵的失落。——这个年轻官员的态度,不但是一个少年得志之人的傲慢和骄横,更多的怕是印证了慈安太后如今江河日下的地位——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只因为有当朝圣上和圣母皇太后的偏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她这个本来应该是整个大清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母后皇太后不屑一顾。更让她失落的是,这个年轻人的不屑并不是表现在他的动作或是言语上,相反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合理而谦恭,甚至必须多处于中立的朝中大臣都要谦恭,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但偏偏是那些过于平静的神态上,让他的一切谦卑恭敬之举都成了逢场作戏,无论慈安太后是威逼或是利诱,都不能左右这个年轻人的情绪变化,从开始的时候就一直这样,这个年轻的官吏从不受宠若惊,也没有在慈安太后的面前表现出过“伴君如伴虎”的畏首畏尾,似乎他对慈安太后对自己的想法毫不在意,而这样“洒脱”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无论自己在这位太后的心中究竟是什么的形象,都影响不到他的政治前途更别说是姓名,他所要考虑的只有圣母皇太后的心思就够了,这样的不屑,发自内心,不用过多的表现,但却能更加残忍的揭露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不过好在“有失必有得”,慈安太后虽然心中无限失落但是令她欣慰的是,她的最初目的仍然是达到了,至少这个年轻人仍然是阅历太浅,两人一直在纠结于传闻的真伪,而事实情况是,老谋深算,心思缜密的圣母皇太后慈禧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没向外界透出半点风声,就算有大臣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也不敢去传得满城风雨,只能让自己的猜测烂在肚子里,是以无论是宫闱之内还是民间都未曾流传过这样的传闻,想来是这个年轻人这大半年来的确是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留意坊间有添了什么关于宫闱秘事的新闻,才会把她慈安太后的话信以为真,而不关心民间“风尚”的最终结果就是,这个年轻人竟然半推半就地就把“圣母皇太后**宫闱”的实情给交代了出来。虽然他的语气够婉转,用词够隐晦,但这丝毫不影响慈安太后猜出其中的深意。自己的猜测一经证实,慈安太后反而没有了最初的震怒和亢奋,反而相当的平静,甚至是有一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步应该怎么做,以至于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可以给她一点提示,于是问道:“那沈卿家的意思是,就算是哀家听到的传闻都是实情,也要让哀家对此事放任不管吗,这么一来,沈卿家以为哀家百年之后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呢?”年轻人仍然低着头,以示自己的恭敬,但语气却显得底气十足:“此事微臣不敢妄加非议,不过,微臣斗胆,想问母后皇后太后娘娘一个问题?”慈安太后觉得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自己就再也不用担心会一不小心进了什么圈套,一直戒备的心些渐渐松懈了下来,挥了挥手道:“问吧,哀家恕你无罪。”得了这个“免死铁卷”,年轻人也没有多犹豫,干脆地道:“奴才敢问母后皇太后娘娘,在母后皇太后娘娘看来,是无颜见先帝比较严重还是无颜见大清的列祖列宗要更加严重一些?”“先皇虽未哀家夫君,大清国的皇帝,但当比之愧对夫君,当然还是愧对列祖列宗比较严重。”慈安太后虽然本能地就感觉出,这个年轻官员一定还有后话,但仍然答了,一来,这个问题她不得不答,先帝咸丰已死,而爱新觉罗家的子子孙孙尚存于世者大有人在,她就算敢想,也不能说已经被敬若神明的列为祖先还比不过她的丈夫一个人,况且她的心里明白,大清立国至今,她的丈夫咸丰别说算不上是一个好皇帝甚至都可以说是最不中用的一个皇帝。二来,慈安太后想要知道的结果已经有了明确的答复,这样严重的罪行是有清以来未曾在皇族之内出现的耻辱,这个年轻人就算再有本事也没有办法能为西太后开脱。“这就是了,微臣以为,即便传言确属实情,或许会有损先帝颜面,但是对大清国来说却是一件幸事。”慈安太后闻言扬了扬眉毛,淡淡问道:“沈卿家这话又是怎么说?”慈安太后的反应显然是让跪在地上的年轻官员愣了一下,似乎是不相信自己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非但没让慈安太后拍案而起,甚至是连怒意也没有。这个受召见的四品官员虽然年纪不大,但显然也是经过一番历练的,见状倒是也处变不惊,毫不迟疑地开了口,若说是灵活应变倒不如说是有几分鱼死网破的狠劲儿,倒是很有他这个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天豪气。“微臣记得《汉书·沟洫志》里有这样的记载——‘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无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成而用(溉)注填阏之水,溉舄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名曰:郑国渠。’微臣以为,如今的情况与当年秦国的郑国渠并无二致,母后皇太后娘娘要忍一时之怨愤的确难熬,但是他日水到而渠成之时,成就的就是大清国和圣上的万世功业,天道有常,凡事有亏损便必有补益,只要利大于弊,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划算的买卖。”慈安太后并不为之所动,但依然没有动怒,心道自然这小子要那秦国来说事,就索性以古讽今,也省得说起话来遮遮掩掩,便道:“沈卿家之言虽然在情在理,但是哀家可觉得如今断不是郑国渠的事儿,而是嫪毐作乱呀。”慈安太后说罢,不露声色地观察跪在她面前的年轻官员的神色,隐隐约约间觉得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便听见那年轻人回答:“若是真冒出来了个‘嫪毐’又有何不妥,要说秦始皇一统六国,功莫大于蒙恬、李斯、王翦之士;但要说到助始皇弱宗室,除吕氏,徙赵后,固其秦王之位,张其秦王之威,这第一功臣的位子怕是非‘嫪毐’莫属了。”慈安太后摆弄着自己的指甲套,觉得这个话题似乎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倒是要看看,这位年纪轻轻的沈大人,究竟要怎么把这黑的说成白的。慈安太后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意:“哀家早就听别人说起过,沈卿家的特立独行,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颇有点儿魏晋之人的风范,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不过沈卿家之言,哀家还真是想不明白,嫪毐一个**宫闱,谋反犯上的乱臣贼子在沈卿家的眼里竟然成了个大功臣了。”“所谓功臣,是建立功绩之人,无论是敌是友,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是提供了好处,那都叫做‘功臣’,母后皇太后娘娘不妨想想,秦末汉初之际,如果没有秦二世,没有楚霸王项羽,那汉高祖刘邦一辈子就只能是一个朝不保夕的泗水亭长,萧何、樊哙之流也就不可能被载入史册。东汉末年,如果没有董卓入洛阳,祸乱京畿,十八路诸侯群雄并起,也不会有曹操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机会,刘备、张飞之流怕是真得当一辈子的织席贩履,杀猪屠狗之徒,隋末炀帝之时,如果没有隋炀帝的暴政就不会有那场风起云涌的隋末纷乱,唐太宗充其量也只是陇西一介贵胄公子,毫无作为可言。胡亥、项羽、董卓固然是刘邦、曹操之流的敌人,但反过来说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敌人给他们提供了名垂千古的机会,胡亥、项羽、董卓、杨广,不但是这些人的‘功臣’说是‘恩人’可能也不为过。乱臣贼子又何妨?要不是这些乱臣贼子,哪有那么多千古明君得以为后人所传扬的丰功伟业,况且臣以为嫪毐为秦始皇所建立的功勋,可远远不止如此。”年轻人的语气也很轻松,像是在开玩笑一样,但是无论是慈安太后还是这个年轻的官员甚至是一旁如同是塑雕像呆立着的老太监怀德也明白,这样身份的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是一声看似是毫无意义的浅笑也不能被当成玩笑,他们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动作都关乎着这两个人的未来,甚至是天下民命,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慈安太后也不能掉以轻心。年轻人解释道:“嫪毐其人。猥琐至极。**秦宫,谋反叛乱固然都是事实。暂且不论世人论及此事,将一切罪责皆归于假太监嫪毐和赵姬,并没有影响到秦始皇甚至是秦庄襄王的名声。母后皇太后娘娘只需设想一下,若果没有嫪毐,秦国又会是什么样子。”年轻人顿了顿,又说:“微臣以为,若是嫪毐不出现,那么赵太后和吕不韦的同盟就不会破裂,秦始皇就算是再雄才大略也难以撼动吕氏一门在秦国的地位。吕不韦门下虽有门客三千,不乏才俊,但皆为相国之命是从,赵太后权盛且亦用来感念吕不韦之恩,连六国使臣也只知有相国而不只有秦王。是时秦国必然是姓吕而非姓赢。微臣以为,正是因为有嫪毐的出现,才得让赵太后和吕不韦分道扬镳,也正是因为有嫪毐的出现,在秦国的朝野,才能出现一股可以遏制住吕氏的势力。而此两虎相争,自然无暇是时关注着秦王,才有秦始皇韬光养晦,重掌秦国大权的机会。”慈安太后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才道:“沈卿家无需跪着回话,平身。赐坐。”年轻人口头谢恩,又重新坐回刚才的位子,仍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年轻人见慈安太后有所动摇,继续趁热打铁:“那年嫪毐祸乱大郑宫,尚未惩戒之时就已经在咸阳城内传得满城风雨,微臣以为,以秦王之英明,以其客卿李斯之睿智,乃至秦室宗亲必然都有所察觉,因此嫪毐后来造反作乱之时才会须臾之间就为昌平君所剿,但之所以会忍一时之忿,怕多半就是为了可以借嫪毐之手排除吕氏,也正是因此,嫪毐之乱没多久,吕不韦才被削官出京,最终饮鸠而亡。微臣以为,如今我大清官员包括皇上都不逊于当年秦国文武乃至于始皇帝,之所以三缄其口,其中深意,想必母后皇太后娘娘是明白的。”慈安太后一愣。她突然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奇怪,这个本来应该是慈禧太后的左右手的年轻人,怎么现在反倒成了她慈安太后的智囊,在这里帮她出谋划策,而谋划的对象正是这个年轻人甚至是这个年轻人父辈的主子——西太后慈禧。而且虽然刚刚这个年轻人为西太后慈禧算是好话说尽,但是其目的现在再想想似乎并不是在维护自己的主子,而是不让他沈哲自己趟进这趟浑水,说到底都是在为他自己打算,而再仔细想想他这一年的所作所为,虽然看似都是在为西太后慈禧服务,但是就长远角度来看,没有一样是对慈禧有好处的,至少没有一样是在加大慈禧的权力,反之更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将西太后慈禧的权力一点点转移,甚至连他自己出身的湘淮集团,也被他比喻成了“吕不韦”只不过,当年的吕不韦与赵太后是相符相依,而如今的湘淮党则是依靠着慈禧太后。慈安太后陡然糊涂了,搞不清楚这个从入士之初就被朝野上下定义为“后党”的年轻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不过,如果这么看来,最后的受益者似乎只有同治皇帝载淳一人而已。慈安太后猛地一惊,觉得自己似乎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根本从来都不属于哪一边,他服从的只是当朝的圣上,也是代表着大清帝国的载淳,又或者,连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的载淳都不具备这个资格,这个年轻人服从的仅仅是自己的心智,而对与圣母皇太后的服从只不过正好是他全部谋划中的一个部分罢了。这个年轻的世家公子,想要成为的根本不是霍去病那样的少年英雄,他想要像秦相李斯那样位极人臣之人。所以,“赵太后”是他的障碍,而他曾经一度归附的“吕不韦”也是他的障碍,与“赵太后”一样,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