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翼王之后乔二每天都会在凤凰山拾些柴火,来保证自己的一家老小可以吃上热饭热菜,不过他活动的区域也仅仅限于凤凰山脚下一片视野开阔区域,至少在他的可视范围之内如果出现一只猛虎或者其他野兽他仍然有虎口脱险的可能,他一向胆小,凤凰山下一条依山脚蜿蜒的溪流就是他的地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这个地标一丈远。但是这天,情况出现了些许不同,当他看着山脚下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家娘子的神色中日复一日的鄙夷,江浙一带的男人惧内的很多,尤其是有一个比自己大三四岁的老婆,不过这些男人虽然懦弱,但时不时也会涌起一些血气,来证明自己是个一言九鼎,敢作敢为的男人,而此时的乔二便浑身被这种血气充斥的,因此他决定迈出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的第一步,而这货真价实的第一步就是他终于迈出了离溪流一丈远的范围,真正进入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凤凰山。当乔二置身于凤凰山茂密的丛林里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些失望,因为这里远没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危机四伏,相反如果他此刻有游乐的闲情逸致,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游山玩水之处,固然是比不得湖北的武当山,四川的峨眉山充满传奇色彩;也比不上江西的庐山秀丽,但这参天古木中的小径,潺潺的泉水也勾勒出一份凤凰山独有的闲静优雅,让人醉心其中,况且时值三伏,这山里面的温度却似乎和暖春时节无异,时不时还有清凉的山风徐徐而过,一阵阵的,沁人心脾,这近乎是西子湖一般“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山色,让从小没见过阳春白雪,祖上往上推十几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的乔二如单身汉进了秦楼楚馆一般不能自拔,原先的对于凤凰山的虎狼蛇神,孤魂野鬼之类传说的畏惧之心早已一扫而空,不知不觉之中越走越深,最后竟是迷了方向也不自知,只晓得一路走下去。忽地他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乔二猛然停下了脚步,蹲下身,躲在半人多高的杂草中屏住自己的呼吸四下观望,那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与前面山风吹动树叶的声响明显不一样,显然是什么动物在杂草中走过发出的声响。乔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躲在乱草中的身子筛糠一般抖着,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这半人多高的草丛仅仅能遮住他的身形,却掩盖不了他身上的气味,老虎,野猪这类猛兽的鼻子是何等的灵光,还能找不出他的踪迹?乔二只觉得浑身僵直,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了。乔二无奈,只能闭上眼睛等死,事实上,他刚刚进山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个瞬间,不知死活的渴望过自己见到什么饿狼,狐狸之类的小型猛兽,给自己来此有惊无险的经历,也好回去的时候在自己的婆娘面前显摆显摆,但是如今,他可全然没有这份心思,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后来的结果当真是有惊无险的,此时也不会有人乐观地觉得,猛兽扑过来的时候,喉咙正正好好就卡在了自己柴刀上,登时自己倒霉的毙了命。而本来心理素质就不是那么好的乔二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冷汗直冒,心里默念着:“虎大爷,狼大爷,小的身无二两肉,您老人家塞牙缝儿都不够,看在小的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放过小的吧。”乔二在心里念叨着,一边等待着死亡的瞬间降临,按照他的想法应该是脖子后面先感觉到一股热气,然后刺痛,等到他再次意识清醒的时候大概就已经站在奈何桥上,准备喝那位貌似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手中端的那碗热气腾腾的孟婆汤,只是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那股他预想之中的湿热空气却迟迟没有降临,隐隐约约中,他竟然听见那悉悉索索的声响从他背后越靠越近最后竟是从他身边掠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他心中疑惑,道:难道不是什么猛兽?可不是猛兽,在这深山老林里出没的又能是什么?难道是鬼?但是鬼都是飘着的,经过怎么会发出声响?人总有一个通病,特别是胆小的人,越是害怕,他们越想要去看个究竟,此时处在极度恐惧和疑惑中的乔二自然忍不住睁开了紧紧闭着的双眼,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了草丛,四下张望,才发现自己的正前方正站着两个人。这二人皮肤近乎深棕色,与江南人普遍白皙的皮肉不甚相同,身形不高,却似乎很是健壮,粗糙的麻衣下隐隐约约可以他看见肩背上一块块突起的健硕的肌肉,二人皆是背上背着箭筒,一只手提着强弓,另一只手拎着长枪,乍一看不过是两个普通的猎户.原来只是两个猎人,乔二暗自松了口气,但却并没有立刻现身,他仍然觉得有一些不对劲儿——此时正是三伏天的酷暑时节,而这两个猎户却带着冬天才会带的皮帽子,纵然是汗如雨下也丝毫没有将皮毛脱下的意思,加之这两个人身上隐隐透出一股不同于普通猎户的戾气,乔二不禁怀疑,这两个人莫非是什么歹人。乔二慢慢蹲下身子,想等着两个看似并非善类的家伙走远自己再离开。可没想到那两个人竟在离他不远处停住了。只听其中一个人说:“雷大哥今日下山去迎接山东来的弟兄们,这个光景约莫应该是已经回来了。”另外一个说:“这可是在北方最后一拨的弟兄,如今长江以北,可是任那帮清狗鞑子横行了,我等东山再起,更是遥遥无期。”“这些‘小王爷’自然有自己的定夺,我等只需誓死效忠便是。”乔二听这两个人说话是越听越糊涂,这喜人分明是骂当今的朝廷为“清狗鞑子”,又是效忠于什么王爷。二人说话的声音渐小,乔二想听清楚这二人接下来究竟又要说些什么,一只脚便鬼使神差地向前迈了一步,俗话说,着好奇心害死猫实在是不假,乔二这一步迈下去,虽然是眼睛未曾往脚下去看,但这一步迈得极慢也十分小心,应该说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但偏偏前两日,这一带刚刚落了一场大雨,山外的地是干透了,可山里面的湿气还未曾散出去,**出来的石块上爬满了许多青苔,而乔二赶巧不巧地才找的正是这么一块儿长满了粘滑青苔的石头上,他脚下一滑,便跌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这么大的动静,必然要引起离他不远那两个奇怪猎人的注意,这两个人常年生活在山中,什么样的野兽飞禽没有见过,自然不会那么天真的把乔二的动静当成什么其他的动物,只见两个人手臂上的肌肉猛地隆起,虽然明知道不过是一个毫无杀伤力的人,但是表现出来的状态却是如临大敌,好像那藏在草丛中的不是一个山野小民而是一头猛虎或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熊。两个猎人交流了一下眼色,紧张的申请稍稍缓和了一下,互相点了下头,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其中一个年纪稍轻一些的汉子一个箭步边跨到了乔二的面前,还没等乔二反映过了,就已经用他一只粗壮的手臂拎小鸡一样的把乔二从草丛中提了出来,随手一甩就把乔二扔在了一丈开外的空地上。乔二满嘴都是青苔和稀泥,真正是有苦叫不出。那年长的汉子走上前来用脚踩了踩乔二的背,露出了一个十分不屑的神色,年轻的汉子也走过来,见到同伴的申请,也迫使轻蔑的笑了一声道:“不过是个种田的。”年长的那个汉子此时却已经收敛了不屑之意,正色道:“莫要大意。”年轻的汉子一愣,才想到方才二人的话若是被这个人听去了,那真是天大的祸事。他顿时面露凶色,将他的长枪提高,对中年的汉子说道:“大哥,我等就此便送这个倒霉的东西见阎王如何?”二人此时对乔二有了防备之心,说话用的全是广西的方言土语,乔二一句也没能听懂,但见年轻的汉子凶神恶煞的摸样也知道这两个人不比猛虎好惹,再想到方才听见的什么“清狗鞑子”,知道这群人不但是一批山林里的贼盗,更有可能是一群反贼,他是个山野村夫,祖上八代都没有过什么政治立场而言,只要碗里还有口吃食,他们才不去管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姓的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还是爱新觉罗,改朝换代的勾当他们是避之不及的,而偏偏他刚才恰恰就听见了最不该听的话,让他自己和政治有了勾结。如果说刚刚是一只猛虎,那么他还是有一线生机,但是此时,就情况来看,他大概是要必死无疑了。乔二心想自己此行真是到了大霉,他老早就应该看出来自己就是一个适合循规蹈矩的人,不应该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就像十七八岁的时候,他爹告诉他他应该老老实实的种地,他却偏偏要到余杭去摆凉茶摊儿,结果血本无归;没想到如今他已经年近而立也犯下了这样的错误,不过当初他丧失的不过只是银钱,可是这回他要丧失却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他万念俱灰,闭着眼睛等死,只希望这个反贼的长枪快一些,免得他还要再受额外的痛楚。年轻的汉子提枪便要刺去,却被年长一些的那个拦了下了。只听他道:“小王爷有令,我等不可滥杀无辜,况且此人究竟是何人,如果是朝廷的探子,没能及时回去复命,反而是暴露了小王爷的行踪。”年轻汉子闻言将长枪放下,面露难色:“杀也杀不得,放也放不得,这当如何是好。”中年的汉子似乎一时间也很难定夺,沉吟片刻道:“先把他的手脚捆住,蒙上眼睛带回去请小王爷定夺。”二人说商量了片刻,便将乔二打晕,浑身绑粽子一样捆得结结实实的。乔二在半路上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倒背在背上,头朝下脚朝上,大脑充血,加之一路颠颠簸簸,胃里如翻江倒海,却无奈最被人绑得紧紧的,从胃里翻上来的呕吐物冒进嘴里又返了回去,让乔二觉得必死还要难受。大约有过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他终于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一暗,似乎是进了一个屋子里,周遭顿时闷热无比,周围有很多人的吵吵嚷嚷。乔二突然觉得勒住他嘴巴的那根绳子突然松开,他如同快被淹死的人突然被人救起,伏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了起来,直到把胃酸都吐出来才换了过来。乔二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石屋之内,正对着大门的墙上用木板包了起来,上面似乎是供奉了什么,只是乔二此时经过一路的折腾还没有完全缓劲儿来,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个影子。而围着他的人也乱哄哄的,乔二只能变强辨识清楚,这群人中除了带她上来的两个人是猎户打扮以外,其余的皆着白衣,而他们的头上,不是带着白色的头巾,就是披头散发,非但没有在后边辫起个辫子,甚至是连额发都没有剔,连朝廷的剃发令都敢公然抗拒,不是这深山老林里的土匪还能是什么?但是乔二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占山为王的土匪,大多是衣衫凌乱,而这里的人却似乎是整齐划一,况且若是土匪,则大多是本地人,说的应当是余杭土话,可是这里的土匪却不同,虽然他们说的话,乔二大多是听不同的,但是可以确定这些人的言语远不止一个地方的方言,四川,河南,广西,山东,河北似乎五湖四海之士皆囊于其中,即便是反贼,也不是像小说演绎里那种梁山水泊里的反贼,而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比起乌合之众,更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乔二又想到了,方才听那两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提到的“小王爷”,心道这难不成是哪家王府上的王爷想要谋朝篡位,而自己不好出面,才让自己的儿子来主持大局,但是“小王爷”这样的称呼在大清国见过以后便没有再用,王爷的儿子自然是什么什么贝勒,没人会叫什么“小王爷”,况且就算真的是京城里哪个心怀不轨的王爷想要谋朝篡位,那也是他们女真人内部的斗争,不应该不减额发,废了他们老祖宗的规矩,更不可能自己骂自己是“清狗鞑子”,这个时候乔二恢复了视力,他透过围着他的层层人墙,勉强看见了那块被木板包裹的石墙,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的是一个似乎是半人半神的人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片刻后才想起来,他前些年去上海走亲戚,在洋人的教堂里看见过一模一样的油画儿,而据他见多识广的上海亲戚说,这画中人可是凶神恶煞的洋人唯一敬畏的神明。油画儿的正下方,还供奉这几个灵位,这些灵位上的字迹他看不大清楚,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楚,其中一个显眼位置的灵位上写着“石”“翼王”“达开”这几个字词。翼王石达开!十几年前天平天国的名将。乔二立刻明白这群怪异的反贼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群人是翼王石达开手下当年在安顺场死里逃生的部将和太平天国的遗将的话,那么也不难解释,为何刚才抓他上来的两个人提到了山东前来投奔的“捻军”残勇,而这群太平天国的遗党所喋喋不休的那位“小王爷”也应当是当年太平天国时期某位王爷的遗孤。虽然此时乔二已经可以断定自己是在一个反贼窝里,但是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因为,如果这真是太平天国余部的聚集地的话,他倒是还有一些活下去的希望。天平天国的旧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京城里喜新厌旧的老百姓们早已不再关心那段已经尘封了十年的“闹剧”,而地方上却远没有日日经历着“一封朝奏九重天,西贬潮州路八千。”的沧海桑田的京城那么善忘,这大清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影响最强的一次造反,至今仍然被津津乐道着,尤其在太平天国曾经统治过的广大区域,老百姓说道起太平天国当年的种种可谓是如数家珍,让人历历在目,从意气风发的金田村起义,到太平军一路东进而取江宁,北上而直逼京师,气吞万里如虎,再到后期的乐极生悲。当然无论太平天国是怎样混乱的终结,是人总有他们永远都改变不了的英雄情结,他们崇拜英雄,也会积极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竭尽全力去发现英雄,在晚年也能给他们的孙子、孙女们倚老卖老地述说一番“想当年……”虽然这些英雄事迹除了在年代上就没有在其他的方面与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存在任何的交集。大清国建国两百余年,除了建朝初期的几十年中,有许多中原之人,时隔近三百年之后无法适应一个半开化的游牧民族的统治加之,今天这个太子,明天那个王爷的扇呼,以及台湾的郑皇帝永远提醒着中原移民他们的正主儿应该是姓‘朱’的,反清复明的势力争先恐后地揭竿而起。到了康熙皇帝的中后期,台湾收复,平定三蕃,四海安泰,国强而民富,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愿意在去经历一遍战火纷飞的年代,固然有些高层势力的纠葛,紫禁城里面的皇子们争权夺利也从来没有消停过,但这些也仅仅是涉及到为数不多的掌权者的纷乱,影响民间的大规模动乱一只手也数的出来。而天平天国的爆发也算是给这个在这个王朝零零总总,一直小打小闹的起义史上,添上了一记几乎是钱少雇人,后无来者的猛料,最为中国农民起义的压轴节目登场,这场席卷了半个中国的农民暴动,虽已失败告终,但也不失为是一个大手笔的收场。太平天国爆发的原因有很多,比方说瞎了眼的广东省考官没有给洪秀全这样的刻苦读书的好同志一个像样的功名,硬是把他逼成了“反面角色”,比方说身为少数民族的爱新觉罗家族,却没有做好安抚少数民族的工作,让紫荆山成了拜上帝教的温床,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当地官员也没有及时对金田村的“暴动”采取有效的应对措施。不过在许多的老百姓看来,太平天国之所以可以登上华夏的历史舞台,并且在十几年的时间里,与紫禁城里的皇族争夺第一主角的位子,是应为出了洪秀全、肖朝贵、杨秀清、冯云山这样一批足矣造势时的大人物。而在这样一批“大人物”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除了天王洪秀全之外,便要数后期离开大部队单干的翼王石达开。人类崇拜英雄,但是英雄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首先一条便是年轻,少年英雄,白马银枪地杀将过去,才能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是以,像《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纵然英雄人物赵云长坂坡挤进挤出救阿斗的时候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一把老骨头,为了照顾读者的心里或者是罗老先生自己的心理定位,赵子龙在出场的时候还是被冠以了“少年将”的称呼,第二则是这个英雄必须得是一个悲剧英雄,不管他怎样风光无限,封侯拜相,但是最终却是以悲剧收场,如西楚霸王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刎乌江,让老百姓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对一个近乎是神的人物,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一番同情。而石达开十六岁被请出山,十八岁统帅千军万马,二十岁封王拜将。而咸丰六年,太平天国内部发生大伤元气的天京事变,东王杨秀清,假借天父之名,逼迫洪秀全封其为“万岁”,阴谋篡位,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刚奉天王洪秀全之命问罪杨秀清,灭其满门,翼王石达开奉命返京后责备韦昌辉滥杀无辜,二人不欢而散,韦昌辉迁怒于石达开,欲借天京之乱,将位高权重的石达开也斩草除根,石达开获悉内情,连夜率军出城,虽是逃过一劫,但留于天京之内的家眷皆为韦昌辉所害。天京之乱告一段落之后,由于洪秀全兄弟忌惮石达开在太平军中的呼声,百般制约,为了避免在一次内讧的爆发,石达开最终于咸丰七年率大军离开天京,避祸安庆。石达开虽带走了太平天国的大批精兵,并没有就此倒戈,领军一路西行,继续与清兵对抗,知道四川安顺场因天公不作美而为四川总督骆秉章以其部下性命为筹码而诱降,石达开所部大部分兵勇皆被遣散,只有两千人保留武器随石达开进入清营,石达开被遣送到成都之后,清军背信弃义,将石达开除以凌迟极刑,同时被处死的还有石达开年仅五岁的幼子,而据传闻,石达开受刑致死一时默然无声,监斩官员也为之动容,叹曰“奇男子”这样一位少年得志,又一悲壮收场的英雄自然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论中,太平天国里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而关于这位翼王的传闻,自小就生长在江南余杭的乔二,自然不会陌生,非但如此,在这个与“天京”相去不远,又在整个朝廷与太平天国的对抗中一直处于风口浪尖位子上的杭州,所能听闻到的某些秘闻自然也要有比其他地域要充实得多。比方说,乔二此时想到的,在十多年前,石达开刚刚被处死于成都府,而天京这边,大局甫定,洪秀全刚刚重用自家亲戚洪仁玕,又提拔了陈玉成等一批年轻将领,太平天国呈现出要涅槃重生之势的时候,他曾经听到的传闻。说是当年韦昌辉屠杀石达开家眷之时,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将翼王的一双儿女藏匿于乡下,韦昌辉虽在事后察觉出似乎有漏网之鱼,但此时石达开已经在安庆起兵,“恳请”天王洪秀全惩治韦昌辉,太平军中又多呼应翼王,是以洪秀全在同年十一月初就处死了韦昌辉及秦日纲等人,此事自然也不了了之,天京事变之后,石达开回京主持大局,安定人心,虽然手握重权,但是忌于洪秀全对自己的猜忌,故不敢立时相认以保自己一双子女的安全。咸丰七年五月,石达开匆匆避祸出京,再加上自己也是前路未卜,因此也没来得及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带上。直至同年七月,洪秀全迫于天京形势急召石达开回京。石达开并未遵从洪秀全的命令但是找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派了几员心腹大将驰援天京,并将自己遗留在天京的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其中一个心腹照顾,而这个心腹,就是后来在太平天国中声名鹊起的英王陈玉成。不过这到底是传闻,谁也不能证明它孰真孰假,而后期被太平天国中的种种弊病折腾的焦头烂额的洪秀全,自然也没有心情管暂时对自己构不成威胁的石达开到底有没有后人在他的眼皮底下。而这个传闻也仅仅是到此为止,谁也没有关心过石达开的后人在陈玉成就义,太平天国覆灭后究竟到哪儿去了,便再也无际可寻。但是现在看来,当年的传言不仅是真的,他所在的地方很有可能是当年传闻中的翼王之后在陈玉成死后来此处落草为寇,如果此处主事的是石达开的儿子的话,那么称其为“小王爷”自然也是理所应当。“胡老弟就地正法便是,你不说,小王爷也不会知道,况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王爷还能顾忌一个山野村夫的性命。”乔二听见人群里有人这样说道,周围也安静了一些,接着又是刚才将他劫来的年轻汉子说道:“杀了他倒是不打紧,只是怕招来了官府的人。”那人又说:“知县老爷哪能有这个闲工夫?再说了,你不会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把尸首扔了。”乔二听着这你一言我一语,就是没人准备留他这个活口,更有甚者决定把他大卸八块去喂狗,连个全乎尸体都没有,乔二急中生智,准备在这些人面前演一出好戏,起码,别的不谈,起码要将自己的性命先保住在说。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石达开那尊显眼的排位前,嚎啕大哭起来,跟给他自己祖宗哭丧一样,是不是还嚎几句类似于:“翼王您死得冤啊。”“狗娘养的朝廷不是东西。”这样一些他平日里绝对不敢说的大逆不道之言,俨然是一副翼王部队遗部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乔二只是一介山野村夫,本来是不会演戏的,但是这回,一来是情势所迫,二来是真的生死攸关,所以他的眼泪一开始真假参半,后来就完全成假戏真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这一哭,把所有人都弄得一愣,拽开吧,毕竟人家哭的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说不定还曾经是自家的兄弟,不拽开,等一下有远道而来的贵客,他在这儿跟个娘儿们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肯定会折了小王爷的面子,这么一犹豫,谁都忘了,这人本来是他们准备要送上黄泉路了。突然有一个人从屋外冲了进来,及匆匆地道:“雷大哥他们已经到山门了,快去找小王爷来。雷大哥说,捻军的兄弟们可是还从路上给咱们带来了一份大礼呢。”众人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便是迎接捻军余部。这个芝麻大点儿的事儿也来不及去向小王爷请示,立刻有两个人主动站出来,连拉带拽地就把他拽出了大堂,本想直接扔到地牢去,可是往地牢的方向一看,捻军的大部队马上就要到哪里了,他们现在虽然在清廷的眼里与土匪无异,但是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就是水浒传中描写的梁山水泊的英雄好汉,各个都是义士,如今固然常常为了“大行”而不顾“细谨”但是绝对不能让“同行”们抓住把柄,便又把他拽了回来,扔在角落里,对他做了一个止言的手势,又用手在脖子处一横,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要是敢出声,你就死定了。”乔二从刚才开始就已经被吓破了胆,还用得着威胁?头早已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如今,只要这些人不杀他,他就觉得人家是如来转世,慈悲为怀了。他哪里晓得,人家根本都没有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固然是一个外来者没有错,不过此时这里的人所要对付的,可是一大批外来者,并且他们一旦来了,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走了。对于这批从山东死里逃生而来的捻军,他们虽然表现得十分热情,派人十里相迎,但是内心里许多人是极为不屑的,而这许多人之中就包括凤凰山现在的当家人,被称为“小王爷”的石达开之子石鸿翰,这也难怪,太平天国覆灭那会儿他没有多大,大权旁落在所避免,但是好在辅佐他的叔伯们不是对石达开忠心耿耿,就是愿意为陈玉成肝脑涂地,待他已成年就已经把凤凰山上这成百上千号儿人的生杀大权交给了他,在同行里因为他年纪小说话可能还没什么分量,但是这凤凰山上,老早就是他的一言堂,可这回捻军一到,再怎么说也得给人家一个二当家当当,他石鸿翰虽然还是头领,但是做事难免会受到制约,如今的情况就是,是石鸿翰把捻军当成年三十儿的凉菜,而捻军恰恰把自己当成了除夕夜的饺子,一群败军之将,散兵游勇,偏偏以为凤凰山没了他们不行,不过,虽然石鸿翰有诸多不满,但是或者顾及到自己的名声,或者是因为“革命友谊”,捻军的余部还是顺利来到凤凰山。乔二被绑上手脚缩在角落里,准备随后发落。正厅里的人都安静下来,整齐的排好,乔二伸长脖子,从众人衣袂的缝隙中,他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年轻人的装束仍然是太平天国的样式,肤色白净,两道剑眉下一双细长的凤眼,身材瘦高,一点儿也不像土匪,倒是有几分像将会在江南贡院里奋笔疾书,立志考取功名的书生,年轻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女,面容清秀,五官柔和,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翘起,就好像余杭随处可见浣纱女一般,但是不知为何,却透出了一股英气,一身男子习武才穿的劲装,又恰巧将她的女性特征全部显现出来,凹凸有致,蜂腰细腿,乔二自小在乡间长大,见到的都是脚大手粗的农妇,虽然临近杭州,但到底仍是个小地方,就是县城秦楼楚馆里的姑娘们,都是靠涂脂抹粉来遮盖自己幼年时的艰辛留下的痕迹,他又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冰肌雪肤的天生尤物,一时之间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在那一瞬间冒出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想法。石鸿翰坐定,又等了一会儿,一旁的少女终于柳眉一竖,忍不住发问道:“不是已经到山门了吗?这么都这功夫还没有上来?还要大哥在这恭候他们多久才算?”这个时候,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乔二看他的样子,分明没有老到那个地步,身体却佝偻得很厉害,好像不是年龄所致,而是先天而成,这样的人,当年在太平天国中肯定不是冲锋陷阵的。只听老者道:“小姐稍安勿躁,依照老朽看来,山东的兄弟们故意走这么慢,恐怕是在等小王爷出厅迎接。”听到此处,石鸿翰终于耐不住冷笑了一声说道:“他们真以为自己是天国的大英雄吗?不过只是一群败军之将,常言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若如今被搬回来的只是这帮人的尸首而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的话,小王反倒还会对他们有几分器重。”石鸿翰此言一出,见手下不少人面露一色,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言之有失,毕竟他们现在虽然是已经在这凤凰山站稳了脚跟,但是十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也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逃到凤凰山落草为寇的。而按照石鸿翰现在的说法,如今追随他的这些叔叔伯伯们,当年就不应该把他带到凤凰山,应该在洪天福贵死去之后也杀身成仁,那才叫做忠臣良将,甚至才配得上“勇敢”二字,这当然不会他的本意,如果这些人当初不带他躲到凤凰山,他又怎么会有为他的父亲报仇的指望。石鸿翰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颇为尴尬,但是话一出口也无法收回,如果要去解释只怕会越描越黑,更让人家以为他是“河”还没有过去就已经想着“拆桥”了,只得装作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出来异状,只是一时失语又道:“他们指望小王亲自相迎,无非是想抬高自己的身价,这凤凰山是各位叔伯兄弟苦心经营了十余年才有今时今日,小王绝不允许一个外人一过来就没来由地分了一杯羹去。”众人本也知道刚开始的话,是石鸿翰年轻气盛,有对捻军心存不满,才会一时口误,并没有要针对谁的意思,只是听着有些心里堵得慌,但是现在听到石鸿翰将他们称呼为“叔伯兄弟”,毫无贵贱之别,心下登时豁然开朗,先前的郁闷之气也随之一扫而空,再加上石鸿翰此时已经通过这句话,巧妙地把矛盾点转移到了出来扎到的捻军身上,毕竟凤凰山上的绿林固然不是全部都对石鸿翰心服口服,但是不管怎么样,这都属于内部矛盾,而此时此刻,他们与捻军却属于敌我矛盾,按照正常的规律,尤其是在凤凰山这种,地方并不大,人手不多,而所谓的“统治阶层”又能和底下的弟兄们同甘共苦的地方,敌我矛盾肯定是要远远高于内部矛盾的,瞬间便开始同仇敌忾。从石鸿翰道周围拿着长枪的侍卫,皆是一言不发,谁也没有要石鸿翰亲自去迎接的意向。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捻军那厢觉得自己再邆下去人家也不会倒履相迎,一伙人磨磨蹭蹭,由凤凰山这边派去接应的雷天霆带领,终于挪到了凤凰山的主厅。太平军与捻军的此次会师,与其说是两军的一次大事,不如说是这么多年来最考验石鸿翰容忍底线的一件事。太平天国灭亡那会儿,石鸿翰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破孩儿,虽然家里曾经惨遭韦昌辉灭门,但韦昌辉自己到头来也是不得好死,再加上陈玉成不负主恩,将这位大少爷照顾的很是周到,是以,石鸿翰并没有在太平天国晚期那个复杂的环境下体会到一个“庞大帝国”中的人心。到了凤凰山上,都是自家人,虽然有些时候也有一些不得不说,不得不做的场面话、场面事,但是大体来讲,他不用过多的去隐藏自己的个人情绪,尤其是反差极大的个人情绪。比如说现在,他恨不得将这个满脸虬髯的莽夫黎徵泰连同他带来的捻军一起扔下凤凰山,但是他仍然得要满脸堆笑,装作翘首以盼了许久的样子,二人如相识多年没有见面的哥儿俩一样热络了许久,不过在场的人都明白,这段阳光灿烂之后必定不会出什么好事,可能不会两虎相争那么严重,但是不欢而散似乎是注定的,可是一直到酒宴开始一个多时辰,双方也只是东西南北的闲扯,没有人涉及到**问题——太平军究竟要给捻军一个怎样的地位。石鸿翰年纪轻,又没有经历过什么大场面,最终在这场耐力的角逐战中占据了下风,打算自己先开口捅破这层窗户纸,不过这层“窗户纸”虽是早晚都得破,但真要人为地把它捅破始终是一个技术活,石鸿翰虽然年轻,可好歹受了那么多年的训练,也被凤凰山上上下下给予了很大的希望,自然不会就此贸然行事。终于,石鸿翰决定那两人共同的敌人——朝廷来开刀,于是找了由子开始大骂清政府,不过他这骂和乔二刚才的哭是一样的,真假参半,黎徵泰刚刚被端了老窝,自然对朝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也跟着一起骂,而底下的太平军和捻军看着自己的老大这么同仇敌忾,自然也开始跟着起哄,二人越骂越痛快,终于让黎徵泰骂出了真性情,想着自己几个月前还占山为王,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不禁悲从中来。要说黎徵泰此人,也算是一个冤大头,他冤就冤在捻军之中,他的部队是最没有战斗热情的一支,他本人也不过是想谋营生,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与政府为敌的“好公民”,他本来只是一个土匪,跟乔二一样,他也没有什么政治立场,甚至没有这么一个概念,当年之所以会成为捻军的一员,只是顾及到自己势单力薄,而周围几个山头的头领全部成了捻军的人,他出于从众心理,也跟风加入了捻军。但这仅仅是挂一个名头,他的老本行一直也没有变,也没有怎么出兵打过仗,他不傻,知道现在世道不好,一定不能消弱个人实力,而捻军的名头带个他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再考虑是民商,官商,统统都可以抢。在土匪响马的世界里,黎徵泰可能算是一个隐士,他不管世道,不管名声,只管一心一意地当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土匪,一直以来和同行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再加上他的实力一直说大不大,至少不能造成同僚的危机感,而说小也不小,至少没有那个知县知府的会看着他好欺负,拿他来开刀跟朝廷换一些赏银和夸奖,因此,他的日子倒是过的也是安生富足。可是恰恰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个性,让他在捻军被剿灭的大环境下没有迅速转型,到让他周围山头儿上那些比他更早加入捻军的土匪头子被朝廷招安之后,又反咬了他一口,攻下他的山寨向朝廷表忠心,硬是把他和他的余部驱赶到了千里之外的江浙,不过这些远在江浙的石鸿翰和他的弟兄们也并不知情,只道他只是和清政府打败了才来投奔的兄弟部队,心里虽然看不起,但却没有怀疑过他们兄弟部队的身份。黎徵泰正骂的起劲的时候,忽听得有人一问:“那黎大哥日后决定怎么办?”定眼一看,见那个长着一张书生面孔的小翼王石鸿翰吹面不寒杨柳风地等他回答,那表情似乎不是在威逼他,而是在问他是不是迷路了一样。一瞬间让黎徵泰反而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人家,不过黎徵泰虽然是一个土匪,却也知道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的道理,自从打算投奔到凤凰山,他就知道那个地方比朝廷的天牢好不到哪里去,照样是一个龙潭虎穴,而且这帮太平天国的人可都是过过好日子,尝过当权的甜头,经历过大场面的,还有人接受过洋人的说教,吃起人来是跟洋人一样连骨头都不带吐的。所以他也是早有准备,从山东一路逃难而来,就已经猜测了无数种可能,石鸿翰这边会是什么反应。因此即便是石鸿翰此时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黎徵泰还是相当的镇定,按照先前和自己的狗头军师排练好的那样回答道:“兄弟此次前来,不为别的,就为了辅佐小王爷光复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