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以为他可以把所有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一切情况都可以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次丁忧之前,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时空,莫名其妙地进入了现在尚且功能齐全,运作良好的躯壳里。但是这次丁忧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而且更要命的是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生平他第一需要走一步看一步,心里顿时觉得空荡荡的,觉得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不过仔细想来,他从前所走的每一步其实在外人看来也是以身犯险,千钧一发,只是外人不知道,从前的每一步都是他精打细算的,他知道哪一步走下去会没事,哪一步必死无疑,哪一步又值得他拿性命当赌注,可是现在他的前路他全然都不知道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回过神来,已经满天繁星,他掏出怀表,上面显示的是七点半,这块怀表是从欧洲带过来的,时差也是他自己调的,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还是属于他那个时空的“北京时间”比较适合他,上海的小混混多,他虽然有科技撑腰,真遇上什么事情也寡不敌众,心想自己来时修养身心的,犯不着给自己找不自在,便起身往回走。还没有走出几步,沈哲隐隐约约听见有哭的声音,仔细听听,似乎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如果这是在他以前的哪个世界,沈哲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把自己带入到最新看的恐怖电影里去,但是现在,惊悚片已经离他很遥远了,以至于他早就忘记了泰国或者日本的恐怖电影里的必备桥段,坦然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一直走到了著名的九曲桥边上,九曲桥旁还有几家小店开着,不过也是门可罗雀,店家正在张罗着打烊。借着小店里微弱的光亮,沈哲看清了桥上的确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女孩儿将脸埋在双臂里,想必仍然在哭。沈哲看着这个小女孩儿的背影觉得眼熟,走进一些看清楚她身上穿的衣服的花色,才想到这个小女孩儿正是方才在“一品堂”里,给他们端茶递水的小萝莉,他当时之所以注意到了这个小萝莉,是因为这个小萝莉相当之萌,有点儿像奥真奈美,一看就是一个美人胚子,而人类,记住美丽的事物,是一种本能。沈哲自认为不是一个“萝莉控”,也没有连同情节,不过出于道义来讲,不能让这么小一个女娃娃一个人在这里。沈哲走上前去,那个小“奥真奈美”,很是机灵,一听到脚步声,立刻警惕地将头抬了起来,凝视了沈哲片刻,才把他认出来,怯怯地问:“大哥哥是那个……恩公?”听见“恩公”两个字一本正经地从这个小丫头的嘴里冒出来,沈哲不禁想笑,却又忍住了,说道:“不是什么恩公,只是石姑娘的朋友。”小“奥真奈美”坚定的摇摇头说:“夫人说大哥哥是‘恩公’,就是‘恩公’。”沈哲心想,这小丫头片子对石白羽她娘还挺崇拜的,便道:“那咱们这样,在你们夫人面前,叫恩公,咱们两个人的时候,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小“奥真奈美”愣了片刻,褐色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扑闪着。两边圆润的脸蛋儿上还挂着因为刚刚哭过而留下的泪痕,却在此时站出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那个瞬间,让沈哲觉得四周都陡然亮了,心底里不知为何豁然开朗。他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下逗留的时间太久,甚至是看家书的时候都要猜测每一个背后的意图,把一切事情都看的意味深长,不过,那个时候,他住的地方是天子脚下的京城,而他工作的地方,是掌控着全国命脉,哪怕多写一个字,少说一个字就关乎民命甚至是国运的紫禁城,那样的地方,容不得他不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当他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在这个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沧海桑田的京城里,少有懈怠,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而他沈哲,他的确是有远大的目标和理想,不过他这远大的目标与其说是为国为民,倒不如说也是满足了他自己的野心,证明他自己的价值。早在他原来的那个太平盛世的世界,沈哲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的祖父本来是国民党的高官,黄埔军校的毕业生,解放军南下的时候审时度势,领着手下的军士宣布起义,从一个反动派摇身一变成了民主党派友人,因为为人圆滑,和上面关系铁,即使是疯狂的特殊时期时期也没有怎么遭殃,反而让自己的子女都在政府里捞到了不错的职位,用时髦一点儿的话说,沈哲属于“官二代”甚至是所谓的“红色贵族”,不知道是以内遗传基因还是家庭背景,他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是有一番成就的,在一个太平的年代尚且如此,就更别提这下来到了这个人才辈出的乱世,他更加有让他的名字永远深深地嵌在至少是这个时空的历史里的冲动,他的个人目的和国家利益正正好好找到了重合点,总之这笔买卖对他来说是双赢,他才肯投入其中。没错,他不是一个庸人,但是不代表他可以优质生死而不顾的大彻大悟或是高风亮节,,不代表他就不是一个俗人,他自认是没有于谦那样“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志气和气魄,不过他也不是一个胆小的懦夫,让他豁出命去也不是不行,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要看见价值,而这个价值必然要高于他的生命,而所谓“清白”的价值,那肯定是不够的。一直以来,他活得明白,他所做的任何事,交往的任何人,几乎都可以用数字来列出他们的价值有多少,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并不踏实,他甚至想,刚刚来到这个时空,他只是选择去做做小生意,当个平常人,如果战乱来了,他就到美国避难,然后当一个爱国华侨,也算是对得起这个生他养他的国家,那么他的生活也坏不到哪儿去,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往前,也没有人会容他原地踏步,就算是他现在安分下来,归园田居,也不会有人相信,人家只会说他是“蛰伏”一段时间,马上会有更大的作为,他不禁开始怀疑,他所作的,根本就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是他自己把自己硬绑上了这条船,但是还是那句话,他并不后悔,在他的价值观里,后悔是最无用的事情,连稍微想一想都是浪费时间。这段时间,他的心里太乱了,几乎就是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如此澄澈,沈哲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眼睛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让他在一刹那就忘掉了往日的烦恼,心里面不知为何暖暖的,觉得就算是前路未知又怎么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险,别人敢冒,他又有什么不敢,就算是最终功亏一篑,那他至少也曾经拼搏过,对自己好歹有个交代。仔细想想,人本来就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连几百年前陆游也知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人在这世上走一遭,重要的就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或者,这就是他来上海的最终目的。“小‘奥……’不是,小姑娘,你哭什么?”沈哲没有细想自己为什么因为这个小女孩儿的笑容,就能有这么多感概,不过,既然这个小女孩儿在无意中帮了他,那么不管是道义,还是交易,他就自然也有义务来帮助她。一下子又被提到了伤心事,小“奥真奈美”眼睛里又开始泪光盈盈,她摊开白玉一样的小手,沈哲看见她的手里握着半截瓷瓶。“夫人让我出来给新来的石姐姐买桂花香精,可是我跑得太急摔倒了,香精也碎了。”小“奥真奈美”抽抽搭搭的说。沈哲一听,心想这才多大个事儿呀,于是道:“没关系,我再帮你买一瓶就行了。”小“奥真奈美”却摇摇头,眼中泛起了淡淡绝望的神色,伸手向伸向已经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店门,说:“店铺已经关掉了。”“哦”沈哲笑笑说“是这样,那你回去之后就跟你是姐姐说实话,说你路上摔倒了,谁没有犯错的时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奥真奈美”听了之后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说道:“不行,不行,上次小雨也打碎了红凤姑娘的香精,红凤姑娘把她的手都打断了,要不是夫人阻止,肯定连命都没有了。”沈哲一听,心想,这真的是幻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虽然不喜欢妓院一类的地方,但是对妓女并没有什么偏见,毕竟说到底她们不是从小被卖了就是被拿来抵债,也是一群可怜人,而且在他的印象里,妓女都是向“秦淮八艳”这样才貌兼备,德艺双馨,可是偏偏他遇上的都是一个比一个变态,但是好在这个小姑娘侍奉的石白羽,沈哲能肯定的一点就是,石白羽那个丫头,虽然性格火爆,但是人不错,至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儿,虽然有的时候有点儿蛮不讲理,但是心理正常,没有扭曲的迹象,而且她的蛮不讲理似乎只是限于跟他沈哲这个势不两立的“对头”,总之断是不会与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为难。于是说道:“你放心吧,我可以保证,石姑娘绝对不会怪你。”小“奥真奈美”抬起脸,显得将信将疑,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沈哲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说:“因为,你石姐姐几天之前,也栽了个大跟头,而且比你摔得还要惨。”****五六十岁的上海人或许还能记得上海从前的样子,那是道光年间,还没有洋人来向大清的国门上砸板儿砖的时候,当插满各色国旗的货轮只能徘徊在珠江三角洲的时候。在那个时候,黄浦江算什么,苏州河才是正儿八经赖以生存的水源,在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也没有一个人相信,黄浦江那土黄色甚至还会犯有异味的江水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带了滚滚财源。在那个时候,上海不过就只是一个海边的小镇,既不是重要的通商口岸,又不是军事要塞,还因为靠海而天生一片不好种庄稼的贫瘠之地,和周围素有“鱼米之乡”的江浙比起来,就更显得歪瓜裂枣。但是这就像人一样,长得不好看的孩子往往是最有出息的那个,毕竟上帝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公平的,关了你的门怎么找也得开个两扇窗作为弥补,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找得到,或者遇到能找到“窗户”的贵人。欧阳修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时的上海无异于就是一直长得有点儿磕碜的千里马,只是周围没有人包括他自己也没有看出来,但是就在它得过且过的时候,它的运气把它的“伯乐”给带了过来,不过这个“伯乐”身份复杂,出身不正,成为上海的“伯乐”的同时,却也兼具这“全民公敌”的身份。这个“伯乐”来得并不友好,虽然他最初的目的单纯而真诚,只是不是一家人,怎么也进不了一家门,双方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都不一样,要谈拢自然也没有那么容易,在几次与清政府交流无果的情况下,他们终于怒了,接着,一箱一箱的鸦片想当年中国对外输出的一箱箱茶叶、瓷器、丝绸一样,被送到了中国的各个角落。但是中国人看似是如玉一般温润,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因此,当吸食鸦片最终成为了中国上流社会的时尚,读书的放下笔,端起了烟杆儿,打仗的放下武器,只能拿得动烟杆儿的时候,一向有话好好说的道光皇帝也怒了,而他的愤怒直接迅速点燃了整个中国的愤怒,一道圣旨,再加上一个忧国忧民的林则徐,就成就了千古传唱的虎门销烟。而本来已经数钱数到手软的洋人的怒火也被又一次点燃。双方怒气冲天,不管真理、歪理,都各有各的说辞,而且坚持自己的说辞毫无纰漏,聚聚灾情。一边说红毛鬼不安好心,心怀不轨,穷我国家,弱我百姓。一边说中国人做生意不讲规矩,以政府势力干预经济运作,毫无公平可言。双方一个是稳坐了几千年的全球gdp首位,拥有世界上一半的财富,要地有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披靡数千年未逢敌手的天朝上国。另外一方是刚刚实现了工业化革命,如饥似渴地在全球搜寻市场,蒸蒸日上的日不落帝国。东西世界的头号强国,发际以来就一帆风顺,从来没有载过跟头,一个觉得你区区蕞尔小国,还天朝一个省大,就有胆量来和天朝上国叫板,一个觉得你大清国除了大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艘破船吗,还怕你呀。双方谁都没有要和谈的意思,既然不能谈,那就只有打了。最终的结果众所周知。做生意的人都喜欢斤斤计较,英国当然也不例外,因此,仗虽然打完了,但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清政府这厢惴惴不安等英国人狮子大开口,烧香拜佛,祭天祭地祭祖宗,道光皇帝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尽其能,只求别因此撼动了大清在中原的根基。等到人家的条件送到,虽然内心悲壮,仍然为大清国已经扫地的“名誉”而缅怀,但是看见英国开出的条件,道光皇帝,至少还是会在暗地里,报以会心一笑的。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接受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虽然让当时的王公大臣,有识之士难受的抓心挠肝儿,但是如果和之后清政府签订的条约想必,《江宁条约》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这当然不是英国人友好,主要是由于,当时的英国当局还不能全面了解这个天朝上国究竟有多富庶。江宁条约的条条框框很多,虽然主要宗旨就是割地、赔款、开港,说到底仍然处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英国就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中国的海岸线虽然长,也有许多天然的港口,但是人一有钱就喜欢给树立假想敌,今天看这个意图不轨,明天看那个心怀鬼胎,而大清作为最富有的国家,自然也就不能不担心,周围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刁民惦记着自己的荷包,再加上郑家在清朝初期占据台湾,北方又有倭寇横行,闻名中外的闭关锁国政策正式出炉,中国蜿蜒漫长的海岸线一下子成为了摆设,只留下广州一港通商。那么长的海岸线只开一个口儿,当然会引起一天不做生意就手痒痒的外国商人的不满,只是以前在人家的地盘上不管甘不甘心,都得入乡随俗,但是鸦片战争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无论在东西方哪一种文化观念来说,胜利者决定一切是无法改变的,英格兰作为胜利的一方,在此时自然有机会想请政府吆五喝六,经过深思熟虑以及,上下两个议院的无数次投票,英国当局在著名的《江宁条约》中,想请政府提出了著名的五港通商,上海这个长江的入海口,中国海岸线中心的黄金口岸,被远渡重洋,还和清政府打了一仗的英国人,从无数沟沟壑壑中挑了出来。没错,这群“伯乐”来的凶神恶煞,,目的不纯,不过,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就了中国最有潜力的城市,而这个城市不负众望地在未来的几十年的时间里成为了远东第一的大都市,十里洋场,繁华无限,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很多上了岁数的上海人还记得上海是一个小城镇时候的样子,所有上海人也已经习惯了如今上海滩的繁华,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想的起来,上海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小城镇,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这个转变发生得太快,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