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伯乐”来得并不友好,虽然他最初的目的单纯而真诚,只是不是一家人,怎么也进不了一家门,双方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都不一样,要谈拢自然也没有那么容易,在几次与清政府交流无果的情况下,他们终于怒了,接着,一箱一箱的鸦片想当年中国对外输出的一箱箱茶叶、瓷器、丝绸一样,被送到了广阔而富裕的中国大地的各个角落。但是中国人看似是如玉一般温润,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因此,当吸食鸦片最终成为了中国上流社会的时尚,读书的放下笔,端起了烟杆儿,打仗的放下武器,只能拿得动烟杆儿的时候,一向有话好好说的道光皇帝也怒了,而他的愤怒直接迅速点燃了整个中国的愤怒,一道圣旨,再加上一个忧国忧民的林则徐,就成就了千古传唱的虎门销烟。而本来已经数钱数到手软的洋人的怒火也被又一次点燃。双方怒气冲天,不管真理、歪理,都各有各的说辞,而且坚持自己的说辞毫无纰漏,聚聚灾情。一边说红毛鬼不安好心,心怀不轨,穷我国家,弱我百姓。一边说中国人做生意不讲规矩,以政府势力干预经济运作,毫无公平可言。双方一个是稳坐了几千年的全球gdp首位,拥有世界上一半的财富,要地有地,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披靡数千年未逢敌手的天朝上国。另外一方是刚刚实现了工业化革命,如饥似渴地在全球搜寻市场,蒸蒸日上的日不落帝国。东西世界的头号强国,发际以来就一帆风顺,从来没有载过跟头,一个觉得你区区蕞尔小国,还天朝一个省大,就有胆量来和天朝上国叫板,一个觉得你大清国除了大点儿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艘破船吗,还怕你呀。双方谁都没有要和谈的意思,既然不能谈,那就只有打了。最终的结果众所周知。做生意的人都喜欢斤斤计较,英国当然也不例外,因此,仗虽然打完了,但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清政府这厢惴惴不安等英国人狮子大开口,烧香拜佛,祭天祭地祭祖宗,道光皇帝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尽其能,只求别因此撼动了大清在中原的根基。等到人家的条件送到,虽然内心悲壮,仍然为大清国已经扫地的“名誉”而缅怀,但是看见英国开出的条件,道光皇帝,至少还是会在暗地里,报以会心一笑的。这是大清国入关以来接受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虽然让当时的王公大臣,有识之士难受的抓心挠肝儿,但是如果和之后清政府签订的条约想必,《江宁条约》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这当然不是英国人友好,主要是由于,当时的英国当局还不能全面了解这个天朝上国究竟有多富庶。江宁条约的条条框框很多,虽然主要宗旨就是割地、赔款、开港,说到底仍然处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英国就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中国的海岸线虽然长,也有许多天然的港口,但是人一有钱就喜欢给树立假想敌,今天看这个意图不轨,明天看那个心怀鬼胎,而大清作为最富有的国家,自然也就不能不担心,周围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刁民惦记着自己的荷包,再加上郑家在清朝初期占据台湾,北方又有倭寇横行,闻名中外的闭关锁国政策正式出炉,中国蜿蜒漫长的海岸线一下子成为了摆设,只留下广州一港通商。那么长的海岸线只开一个口儿,当然会引起一天不做生意就手痒痒的外国商人的不满,只是以前在人家的地盘上不管甘不甘心,都得入乡随俗,但是鸦片战争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无论在东西方哪一种文化观念来说,胜利者决定一切是无法改变的,英格兰作为胜利的一方,在此时自然有机会想请政府吆五喝六,经过深思熟虑以及,上下两个议院的无数次投票,英国当局在著名的《江宁条约》中,想请政府提出了著名的五港通商,上海这个长江的入海口,中国海岸线中心的黄金口岸,被远渡重洋,还和清政府打了一仗的英国人,从无数沟沟壑壑中挑了出来。没错,这群“伯乐”来的凶神恶煞,目的不纯,不过,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就了中国最有潜力的城市,而这个城市不负众望地在未来的几十年的时间里成为了远东第一的大都市,十里洋场,繁华无限,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很多上了岁数的上海人还记得上海是一个小城镇时候的样子,所有上海人也已经习惯了如今上海滩的繁华,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怎么想的起来,上海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小城镇,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这个转变发生得太快,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黄浦江岸边的小酒馆儿甚是热闹,经过漫长航行的水手们喜欢在这里喝上一杯,顺便从酒馆儿里衣着暴露,风情万种的拉丁女郎身上一饱眼福。碰上天气晴好,可以透过小酒馆儿里的落地玻璃窗,看见黄埔江对岸的东昌码头,和码头上一批一批,穿着布衣,包着头巾的妇女和打着赤膊,将辫子盘在脑袋顶上壮汉,争先恐后地挤上一班班驶向浦西十里洋场的小舢板儿,当然对于这些人来说,对岸不只是繁华的浦西外滩,还是一个满地黄金的天堂。对于他们的心态,码头上的洋人水手应该非常了解,因为他们还至于他们祖祖辈辈也是被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忽悠,来到东方找忽必烈可汗的夏宫的。沈哲是一个喜欢唱反调的人,在这个乱哄哄的小酒馆儿里,水手们的笑声几乎随时都有把人的耳膜震破的危险,当然这些水手不会在乎,他们一直在一片汪洋上生活,说话都是考喊的,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说话在别人听来像是鬼哭狼嚎,连门外路过的路人都忍不住厌恶地捂起了耳朵。可是偏偏沈哲,既不是水手,又不是聋子的沈哲,居然觉得这里他可得到清静,他的理由也看似充分,因为这里再怎么吵闹,与他而言都是背景音乐,而所谓背景音乐的作用就是替他遮挡一些他不想听到的声音,比如他自己的心声。隔壁桌的几个美国水手似乎是刚刚从日本来到这个西方探险者的乐园,此时正就这冰镇的啤酒大声谈论着在日本的所见所闻,说道日本政府当今正在鼓励自己国家的女人和外国人结合生育后代,以改良日本本国的血统,引得酒馆儿里的水手们哄堂大笑,日本说来很奇怪,他看似几位好面子,却总是干把一些很荒诞的个人愿望作为国家政策,比方说这个种族改良的政策,沈哲是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就是原始动物为了繁衍后代,雌性动物往往会挑选身强力壮的雄性动物**,这么看来,小日本儿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帮“禽兽”呀,不过小日本儿有一点还是让他比较佩服的,那就是至少在现阶段,在欧美人的问题上,他们是挺有些自知自明的。水手们的笑声还没有听下来,笑声中还夹杂着一些黄段子,但是沈哲也敏锐的注意到,这些人在大笑之余,眼中还难以抑制地泛出了贪婪的光,似乎是恨不得立刻就长出翅膀飞到日本的横滨港,找几个日本姑娘来逍遥一番,帮自己“打打牙祭”之余,还是帮了日本政府的大忙。说到横滨,沈哲不禁又响起了绛秋,想起横滨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件酒屋,和那个一脸粉就像是要掉下来的老板娘,当然也想起了那个时候的自己,其实也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但是现在想来,却让他觉得恍如隔世。沈哲本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只是在这个时候,当所有喧哗都不在他身边,他没有使命,也没有枷锁,他会不经意间想起这个他唯一一个想要付出过真心的女人,有如此神秘飘忽不定。正当他出神之际,突然听见“啪”的一声,与旁边水手们的喧闹不一样,这个声音来的真切,似乎就在他对面,连他的桌子也跟着震动了一下,他定眼一看,见一只马鞭放在他的桌子上。他抬头一看,看见桌子对面站着一个外国人,高傲的扬着下巴,虽然一身男式骑马装,却没能掩饰住他女性的特征,蜜色的皮肤,翡翠色的眼睛,从帽子里下散落出来的栗色长发,活脱一个“巧克力美女”再加上这样居高临下的神气,让沈哲一下子觉得时空倒转,回到了马尔蒙爵士的家中,当时这个人也是站在台阶山,用她的翡翠色的眼睛倨傲地看着他,不过那个时候,这个贵族小姐在自己的家中远没有现在这么奔放,至少是在下人面前,她还知道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要用扇子挡住自己半边脸。“兄弟,请我喝一杯怎么样?”马蒂尔德说道,她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了嗓子,模仿低沉的男音,一口洁白的编贝从她的双唇间露出来。沈哲故意调侃她:“我不会拒绝美女的。”他这“美女”两个字刚一脱口而出,就感觉到周围用来一股热流,环顾一看,四周的水手都停下刚才的话题,一道道炙热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马蒂尔德身上。马蒂尔德冷冷地横了一眼周围饿狼一样的水手们。用法语骂了一句就不再理会。见此情景,到让沈哲觉得有些对她不住,立刻付了帐,拽着马蒂尔德除了酒馆儿。此时离正午上有一些光景,江边风大,倒也在这炎炎夏日让人感到惬意,二人沿着黄浦江边溜达。马蒂尔德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栗色头发,打量了一眼沈哲说道:“这才三年没见,怎么春风得意的沈大人,就沦落到这来了。”沈哲张了张嘴,想跟她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到头来只是无奈的一叹道:“说来话长。”那语气颇为凄凉,倒有一些“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意思,似乎是有说不尽的沧桑,与他此时的年纪相差甚远。马蒂尔德的显然是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遍,才惊奇地说:“天啊,这还是当初和章云平侃侃而谈的沈大公子吗?算了,你不愿意说,就不说了。”沈哲笑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丁忧三年。”“丁忧?”马蒂尔德在中国呆了三年自然也知道这两个字在中国的社会里是什么意思,安慰说道:“那……你节哀顺变。”沈哲眼睛看着黄浦江,江上的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没什么节哀不节哀的,听说是我的养母,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吧,讽刺吧,我也是离开京城的时候才知道,我竟然在老早就已经被我爹娘过继给同族的堂兄了。”“那……”马蒂尔德想知道,如果他根本就不为失去这个“亲人”而感到一丁点儿的伤痛,那他究竟是为什么事情这样消沉,只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究竟应该要怎么问,以怎样的方式去问。沈哲看出了马蒂尔德的犹豫,便解释说:“按照朝廷里的规矩,如果父母归西,就要丁忧三年以尽孝道,这次病逝的那位夫人虽然并非我的亲生母亲,可在户部的卷宗上,却是以我亲生母亲的身份存在,按照规矩没错,我的确应该守孝三年。但是,如果朝廷觉得用得上我,那么这个借口很容易就可以‘夺情’,让我继续留在京城为国出力,可是现在朝廷没有采取‘夺情’,皇上虽然说,是让我督促海防,但是我敢肯定内情远不止如此,紫金城之内一定存在着一股可以左右皇太后和皇上意志的势力,而这股势力明显是与我为敌的。现在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这些人是谁,甚至一点头绪也没有。”对于沈哲而言,这次“丁忧”与被贬无异。马蒂尔德听得很认真,虽然她半知半解,但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来,你自己也说过,海防的事情是关乎大清国本,二来,既然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敌人是谁,那就是敌暗我明,你留在京城也是深泛险境,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叫作‘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嘛,远离京城的是非,你说不定就能想明白到底你的敌人是谁。我听章云平说,你深得皇帝陛下的器重,是他的左右手,皇帝陛下正是要大有作为的时候,我想肯定不会希望在这个时候自折羽翼,没有‘夺情’而坚持让你南下丁忧,也说不定是和你一样意识到‘敌人’的存在,又无能为力,为了保存实力,只能让你离开京城,说是‘被贬’但或许皇帝陛下的本意是让你避难,先韬光养晦,等时机一到,在反戈一击,也是说不定的吧。”沈哲听了这话,心想,没想到这个法国小丫头还挺有远见的,不过想想也是,马蒂尔德的父亲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的得意门生,母亲是拿破仑的外甥孙女,不管是从遗传基因的角度,还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程度,她有这样的见识,一点儿也不值得奇怪。马蒂尔德的想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只是他诸多想法中的一种可能,作为当事人,他不能和马蒂尔德一样支持有乐观的看法。不过,他仍然希望事情真的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于是笑笑道:“借你的吉言,但愿如此。”两人沿着黄浦江走了一段路,像普通的老朋友见面一样,各自聊了聊这几年的经历,马蒂尔德这几年过得比较顺利,成功“偷渡”出了法国,而对于她的父亲而言,自己的前途远比寻找女儿的行踪要重要。之后在上海找到了她的母亲。虽然一切都挺顺利,但是仔细想想毕竟是一个孤身的女孩儿,一路上的不便艰辛肯定是有的,只是最后她的所有愿望都达到了,那些路途上的辛苦,回忆起来,反而觉得添上了一丝幸福。沈哲想着自己应该还会在上海逗留几天边说:“改天,我一定去拜访伯母。”马蒂尔德不懂沈哲中国式的客套,听见沈哲有意去她家做客,立刻表现出了法国人的热情,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你也没什么事儿,就今天吧。”“今天……”沈哲犹豫了一下说道:“有点儿唐突吧。”“你有空,我妈也有空,有什么唐突的。”在马蒂尔德的概念既然是朋友做客,那就是进个门儿的事儿,并不知道在东方人的规则里,拜见长辈有另一套规矩。沈哲也无可奈何,心想反正法国人大概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便回理查饭店的房间里拿了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新茶,本来他是想带回广州,孝敬他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养父的,这下正好派上了这个用场。马蒂尔德带着他在几个小巷里拐了又拐,南方的路不像是北方,都是很平竖直的,怎么走都不会迷路,南方就不一样曲曲折折的,沈哲自认为自己的方向感很好,但是转了几个弯儿之后也没了方向,只觉得越走中国人越少,路过一个公园的时候,就只看见几个给外国人家里当中国妇女,租界真的是一个很讽刺的地方,一方面它记载了一个国家的屈辱,但是另一方面他有给一个相对落后的国家,展示了一个发达国家的魅,甚至为这个国家中有志革新的志士提供了躲避政府追捕的安全港。马蒂尔德在一个花园洋房前停下来,这个花园洋房和这条街左右的所有房子大同小异,甚至和一百多年之后,欧美国家郊区的别墅住宅区也没有什么分别,道路两边都重者梧桐树,青绿色的叶子把阳光分割成一块块的小斑点洒在马路上。马蒂尔德踏进家门,就叫道:“爸,妈,我带朋友回来了。”家里的穿着白衣,蓝布裤子的佣人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迈着小碎步子迎了出来,恭敬地接过沈哲带来的礼物,说道:“老爷和夫人都在楼上。”沈哲听见马蒂尔德叫爸的时候已经是心里一惊,怎么马尔蒙爵士也来了,路上怎么没见这丫头提过哩,但是又觉得不对,如果真的是马尔蒙爵士来华,这住的地方也太没有排场了,就算是他欧美人豁达不在乎这些,但马蒂尔德完全没有必要用中文来叫爸妈。马蒂尔德上楼去找她爸妈,沈哲在一楼的客厅等着,佣人端着两个茶壶问他要咖啡还是要茶,他说咖啡,佣人没说什么,只是一边倒,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大概是她还没有见过一个中国人主动要求要咖啡的。坐了大概有五分钟的功夫,沈哲听见楼上有脚步声,连忙站了起来,沈哲曾经在马蒂尔德的书房里看过她母亲的画像,他相信现在如果真人出现他面前,他应该还是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来的。可是跟马蒂尔德一起下楼的并不是沈哲想象中的那个人近中年,依然风雨犹存的贵妇,而是一个看似五十来岁,身体有些发福,却一身贵气的中国男人,沈哲立马反映出来,大概是马蒂尔德的母亲来到中国之后改了嫁,这个男人八成就是马蒂尔德叫的“爸”了,看二人的神情,大概他们父女二人相处的十分融洽。沈哲也没有什么犹豫,立刻上前拱了拱手道:“伯父好。”那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天生的好脾性,显得一团和气,但是沈哲却丝毫不敢轻视,这是时代绝对是一个人不可貌相的年代,聪明人未必有一副聪明的长相,蠢顿之人,往往也会自诩聪明,看起来彬彬有礼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黑帮大哥。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上海滩三大教父之一的杜月笙,他面目清秀,接物待人都是有礼有节,甚至让人觉得他是一身书生气。而眼前的这个人,肃然看起来像是一个生意人,但是和气中却带着一股狠劲儿,让他觉得这个人绝对没那么简单。那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情深这落座,说道:“内子还有些事情,一会儿便下来。”沈哲连忙说:“不忙不忙,晚辈唐突前来,等等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中年男人似乎对沈哲的表现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几乎可以被归于微动作的范畴,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小动作。那中年男人喝了口茶,将沈哲上下打量,说道:“沈大人别看我老头子身在租界,做的都是洋人的生意,可对沈大人的大名如雷贯耳,早就想见见您这位少年英才,没想到您竟然是小女的朋友,这次算是我老头子沾着了这个丫头的光,有幸能够一睹沈大人的庐山真面目,啧啧……怪不得外界都说您是当世周公瑾,果然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呀。”他说到“小丫头”的时候,还用他粗糙滚圆如同香肠一般的手指在马蒂尔德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说不尽的宠溺之情。沈哲听这些话听得太多,简直就已经无感了,只是礼貌性地说:“伯父过赞了,沈哲能有今时今日,都是靠各位叔伯的抬举,和皇上、皇太后的器重。”那中年男人呵呵笑着说:“现在的年轻人里面能有沈大人这么谦虚的可是不多了,不过,最近老头子听说沈大人过得不怎么顺心啊。”沈哲一下子被提到痛处,不过好在他心理素质强,没把那一瞬间的失落写在脸上,只是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百善以孝为先’嘛,虽然只是养母,但是养育之恩大于天,晚辈守孝三年也是理所应当。皇上能体谅晚辈这个臣子,让晚辈可以先孝而后忠,那是皇上给晚辈的恩德。”“沈大人能这么想固然最好,不过若是沈大人那天觉得在朝廷中累了,那老头子我的小产业里还指望能请得动沈大人这条‘大鱼’呢。”那中年男人笑意不改,但沈哲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胖胖的中年人的好似人畜无害的笑容在此时多了一层深意。沈哲立刻明白了,心想,这在租界里人就是不一样,胆子也忒大了吧,我沈哲现在只不过是丁忧,又不是辞官,不过是赋闲三年,说到底仍然是朝廷的人,他居然连朝廷的墙角都敢挖,那肯定就不是一般人,对于这样一个人,他当然不能答应,但是也不能拒绝得太强硬伤了感情,日后有用的上的地方就不好说话了。于是道:“伯父这话可是折煞晚辈了,伯父能够赏识晚辈,晚辈终此一生亦不敢忘,只是晚辈一家受皇上和圣母皇太后重恩,如今又是国家多难之秋,还请伯父理解晚辈的精忠报国之心。”那中年男人摆了摆手,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只听他道:“沈大人严重了,正所谓‘国家’‘国家’自然应该以国为先,朝廷里有沈大人这样的官员在,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儿们,做起生意也就可以安心了。”沈哲也是嬉皮笑脸地说着没有营养的客气话:“伯父过奖了,我大清有伯父这样心系国家的豪商巨贾,那才是大清的福气呀。”二人谁也没有要向对方推心置腹的意思,只能客气地寒暄,你一句,我一句,说的话根本都不用过大脑,沈哲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比谁有头脑,就是比谁更会耍嘴皮子,不过没有关系,这些他拿手呀。就在这一老一少互相戴高帽戴得不亦乐乎,二人热火朝天寒暄之际,沈哲见一直扮演微笑花瓶角色的马蒂尔德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叫了一声“妈”。沈哲见状也将手中的咖啡杯往茶几上一放,立刻起身,朝楼梯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墨绿色的帝政女装,带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法国贵妇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说不尽的欧陆式的优雅。沈哲凭借良好的视力,快速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法国贵妇的面容,看看这个曾经号称欧洲第一美女,拿破仑最小的妹妹——卡罗丽娜的外孙女究竟是什么哪路神仙。只见这位法国贵妇乍一看上去和马蒂尔德的相貌十分相似,不,应当说是马蒂尔德和这位法国贵妇十分相似,只不过这个法国贵妇的眼睛并不是翡翠色,而是南欧地区常常出现的褐色,不过这位法国贵妇的优雅从容,倒是很给她添了几分女性的魅力。仔细看看,这位法国贵妇的眉眼之间还真有好几分和拿破仑的相似之处。“伯母。”沈哲规规矩矩地向马蒂尔德的母亲鞠躬。“这位……就是……沈先生吧。快请坐,别这么客气。”马蒂尔德的母亲说道“沈先生”的时候看了马蒂尔德一眼,似乎是希望从她那里再证实一遍。又说道:“这人一上岁数,杂七杂八的麻烦事儿就特别多,让沈先生等这么久,千万别见怪。”马蒂尔德的母亲的中文说的字正腔圆,比起马蒂尔德还要更胜一筹。“伯母别这么说,晚辈没有告知二位就贸然前来,是伯父、伯母要海涵晚辈的莽撞才是。”“沈先生别这么客气,我们马蒂在我们夫妻面前提过沈先生许多次了,小女在远东也没有什么朋友,沈先生要是有空就常来,千万别客气。”外国人喜欢直呼先生,女士以表敬意,他们对于称谓,远没有中国人那么讲究,不过这“先生”二字用外文念出来固然没什么,只是在此时的中国,这个称谓多用在给人看病的郎中和教书匠身上,马蒂尔德的母亲虽然旅居中国多年,但是一直在外国人聚居的租借里活动,因此,习惯也一直没有改过来。“紫菀。沈大人是朝廷命官,怎么能教‘先生’,得叫‘大人’才是。”身为丈夫的中年男人立刻出言纠正,又很有一家之主之派头的对沈哲说道:“内子生长于海外,礼数有所欠缺,沈大人变见怪。”说罢,夫妻二人还对望了一眼,沈哲看见马蒂尔德的母亲眼里眼波流动,温柔如水,想必肚子里,也是一腔百转柔肠。与他曾经在马蒂尔德书房里的画像上看见的那个冷眼高傲的少妇截然不同,而且一个孤身女子能够做到抛夫弃女,为了自己的自由闯荡远东,就算不是一个巾帼豪杰,也不会这样温润如玉,娇柔如柳的小女儿态,难不成真是一物降一物,能把这样一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女人调理的像小猫儿一样的服帖,那是什么功力呀,就拿它沈哲自己来说,他原本以为自己够强势,绛秋那丫头片子也够温柔,可是临了临了,他就没再京城住个把月,这个丫头到跟着她的恩师,那个沈哲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传教士南下去当“义工”了,那么喜欢为教堂服务,怎么不在那儿直接当个修女呢,想到此处,沈哲更是肯定这个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和气生财的中年男人肯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甚至比很多年后才会出现的黄金荣、杜月笙之流还要厉害。沈哲连忙说:“伯父这是哪里的话,这里不是租界吗,还用讲什么礼数,沈哲是晚辈,伯父、伯母直呼沈哲其名即可。”初一听到那中年男人对马蒂尔德的母亲的称呼,沈哲还一惊,心想这个法国贵妇怎么有个这么有中国特色的名字,但是立刻想到马蒂尔德曾经和自己说过,她的母亲的名字叫做“米歇尔”翻译成中文的确是“紫菀花”的意思。中年男人大概还想再说什么客套话,却听见门铃之声大响,正在正在餐厅整理花瓶的佣人一路小跑着去开门,一个包着红色头巾,穿着白衣、白裤的印度阿三,从门外走了进来,沈哲见他义父熟门熟路的样子,心想这大概也是这家的佣人一类的吧,这要是再多个非洲兄弟或者大婶的,那这个不大的花园洋房里不就是齐聚了亚欧非三大洲的同胞,这个还大有赶超联合国的趋势呀。那个印度阿三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一个标准的四十五度鞠躬,操着印度腔浓重的中文说道:“老板,马车备好了。”那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头向门口的方向偏了一下,示意那印度阿三先出去,他随后就到。“沈大人,您看,我们这些做买卖的都是体力活儿,琐碎的事情特别多,今天跑这儿,明天跑那儿,那点儿家底,还不是靠脚底板下的水泡换过来的,外人看我们这些人有点儿家底以为容易哩,那都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呀……老头子我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这话讲得也粗俗,不过,这话俗理不歪,你说是不是?”说到此处,那中年男人脸上也还真流露出几许无奈和委屈。沈哲固然知道这个中年男人是在他面前装疯卖傻,但是也只能装着什么也看不出来,急忙好言附和着:“没错,没错,别人都看东北良田万倾,晋商无限风光,但那些人,那个不是闯关东、走西口,刀刃添血着过来的。”那中年男人像是见到了知己一般,就差没在妻儿面前被感动个热泪盈眶,直说:“沈大人的见识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如此体谅民情,定然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沈哲连忙拱手谦让:“伯父,过奖,过奖。”那中年男人站起身来,看来是情绪趋于稳定,他说道:“那老头子我有一些杂事,不得不处理,说来也真是让沈大人见笑,这招待客人,何曾有过主人家说走就走了道理,只不过有些杂事在沈大人看来虽是小事,但也关乎我这平头老百姓的后半辈子,怠慢之处还请沈大人海涵之。”沈哲作毫不在意状,说道:“伯父有事在身,去忙便是,可千万别说这种话,这可是要折晚辈的寿的。”“那在下我就先走了。”“伯父您忙。”待那中年男子走出门后,马蒂尔德也显得更加随便,嬉笑这说:“我跟你说沈哲,你今天能见到我妈那可是‘缘分’,要知道今天可是礼拜日,按照平日里的规矩,我妈今天可是要到塘桥去做礼拜的。要不是临时有点事儿,需要留在家里,你今天可是见不到我妈妈的。”中国这边这时候还没有按星期计算日期的习惯,沈哲自打从六七年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已经对星期一说没有了概念,开始还有点儿不习惯,时间长了,说入乡随俗也好,说被同化也罢,反正自己也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星期这嘛事儿,经马蒂尔德这一提醒,才想起来今天一向热闹的理查饭店会人丁稀薄,他当时还觉得有一些奇怪,现在才闹清楚原来今天是礼拜日,人家都跑到各个教堂做礼拜去了。说道教堂,有基督徒的地方就有教堂,想当年,连半道出家的蒋介石都把教堂修到了每一个偏僻的避暑行宫,更何况是洋人一抓一大把的上海滩,不过在上海的众多教堂之中,最出名的,大概还是马蒂尔德刚刚提到的位于郊区——唐桥的大教堂,虽然地处偏远,但是仍然不能减弱他在上海,甚至是远东基督教领域的权威地位,这倒不是说它年代久远,或者是占地面积大,装潢华丽,而是这个教堂里,由当时远东地区唯一一位红衣主教。而马蒂尔德的母亲——米歇尔……因为不能确定姓氏,这里姑且现称她为米歇尔夫人好了,每个礼拜不惜跋山涉水,又是坐马车,又是坐船,有事乘轿子的,不辞辛劳跑到唐桥去做礼拜,也足以见证她对上帝他老人家的拳拳赤子之心了。“诶?妈,你想什么呢?”马蒂尔德见自己说完话,而母亲完全没有反应,用手肘推了推米歇尔夫人。沈哲刚才竟顾着和马德尔的还没有注意到周围其他情况,马蒂尔德一说,沈哲才发现,似乎从刚才开始,米歇尔夫人就用很怪异的眼神在大量他,那感觉就好像以前就见过他,可是不敢确定。此时经马蒂尔德这么一推,米歇尔夫人才回过神儿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米歇尔夫人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尴尬的神色,但又似乎有点儿不甘心,于是礼貌性地问道:“沈大人今年贵庚呀?”沈哲冷不丁儿的被问到了这个问题,虽然觉得奇怪,但也说不出其中究竟有何蹊跷,于是如实相告说:“晚辈和令爱是同年的,不过晚辈打在月份上,晚辈是二月出生的。”米歇尔夫人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亮,有些着急地追问道:“不知沈大人是不是二月十七的生日。字瑄瑜。”沈哲颇为惊异,他的生日他自己也是这两年才跟唐庆那里问清楚的,而自己的字,他更是跟马蒂尔德连体都没有提过一次,米歇尔夫人又是从何得知的,难道是从前的那个沈哲和这个法国贵妇有过什么交集,可是他在自己脑海中反复翻找从前这个躯壳的主人留下的以及,却是一无所获,要不然就是见她的时候,太小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碎片,要不然就是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法国女人。但如果没有见过,那为什么米歇尔夫人会对他的事情知道的比马德尔的还要清楚,甚至比沈哲他自己还要清楚。米歇尔夫人是一丁点儿也没有看出来,沈哲此时此刻的纠结,继续向老朋友相见一样地问道:“你母亲这几年还好吧?”沈哲哑口无言,心想敢情自己和这个米歇尔夫人真还是老相识啊,人家都问上,高堂了,可是你问我沈哲的妈无所谓,好歹你也得说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妈呀,是户口本上写的,还是亲生的,还是干妈呀。见沈哲一直不回答,米歇尔夫人当然没有想到沈哲是因为“双亲”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还以为他是对自己心存疑虑,于是解释说道:“沈大人别误会,我与你母亲相互认识很多年了,当年是教友,不过我自从到了上海之后,就没再联系过,这也有好些年没见着面了,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当初我和你母亲在福州的时候,斯嘉丽……就是你母亲天天在我面前提起沈大人你,还给我看过沈大人你的照片,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是额角上的那道伤疤没有变,我才一下子就把沈大人给认出来了,沈大人现在叫……叫什么来着?”“沈哲。”马蒂尔德在边上帮沈哲回答了米歇尔夫人的问题。“哦,对,沈哲,这人一上了年纪吧,记性就可差了,刚刚还记得的,转眼就忘。”沈哲心想,您这真是转个身儿就忘了呀。又听见马歇尔夫人说道:“我呀还是喜欢你小时候的名字,那个时候,你妈妈叫你‘埃德蒙’。”沈哲一听,心道:这名字起得挺带感呐,基督山伯爵呀。还有什么“斯嘉丽”,本来还以为自己的生母就是个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而已,现在这么看来这位曾经的官家小姐还是很赶得上时代潮流的人,用一百多年以后的话来说,这个就应该被叫做“潮人”了吧。他的疑惑迎刃而解,于是说道:“家慈一切安好,劳伯母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