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见陈敬龙魂不守舍、怔怔失语,便也不指望他能有何回应;自顾抬步走开,去到张肖身前站定,默默注视他片刻,轻轻叹道:“随我走吧!”张肖毕竟是蝶舞的夫君,以前对她这颠倒众生的媚术不知见识过多少次了,好歹有些抵抗力;虽仍不免痴痴望着她,眼神迷离,如在梦中,但心里倒还有些明白;喃喃应道:“我不能走!……老弱妇孺,走不动,逃不掉……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蝶舞叹道:“你不走,便只能陪着他们一起送命!”张肖怔怔应道:“援兵就快来了!……只要多得些时间……再多得些时间……等援兵赶到……”蝶舞微一点头,温声劝道:“我明白了!你伤的厉害,需要歇息;不要讲太多话,免得劳神!”言毕,幽幽长叹一声,垂下头去,静立不动,若有所思。她不言不动,颠倒众生之态立时化为虚为。林正阳霍地醒过神来,失声惊叫:“啊哟,不好!不能容这妖女恣意妄为!”话音未落,挺剑迈步,便要向蝶舞冲去。他脚步刚动,蝶舞已回过头来,眼波流转,轻轻问道:“有谁要来为难奴家么?”她眼波中,含着不出的娇柔凄婉;语气中,透着道不明的哀伤幽怨。众人目光与她眼波一触,无不胸中一酸,生出无尽的痛惜爱怜;耳中听到她话,无不心生惶恐。深觉自己愧欠于她。林正阳亦不例外;在蝶舞眼波、声音双重夹攻之下,立时满脸潮红、满怀愧疚,怔怔然不知如何自处,早将上前杀她之念抛去了九霄云外。蝶舞缓缓扫视一周。又幽幽长叹一声;莲步轻移,走去聚义厅前的观兵台旁,沿木梯而上,登上台顶;面向人多处,柔声道:“打打杀杀,何必着忙?且先赏奴家歌舞,又有何妨?诸位,奴家献丑了!”言毕。稍一整理衣裙,玉手轻扬、纤腰款扭,翩然起舞;娇声唱道:“身如浮萍飘几载,风刀霜剑独忍捱……”火光映照下。纤影辗转温柔,神秘而轻灵,野性而庄重,更多的,却是孤独与凄凉。寂静夜空下。娇声传扬回荡,如泣,如诉,如嗔怨。如哀告,掩不住的酸楚与绝望。在场众人。望着那婆娑舞影、听着那凄楚歌声,不禁都魂荡神消;每个人都满腔爱怜、满腔同情。那颗心如被千百细丝捆绑缠绕,紧的发疼……“……心头苦痛无人解,落絮飞花萦痛怀……”注歌声不断,温柔愈盛,凄苦愈盛。许多人眼中,缓缓流下泪来,可是,自己却茫然无觉……“……鸳鸯扣,宜结不宜结……摘花意,宜爱不宜踩……”“……试问君:结扣若为解,何如不曾结?……试问君:摘花若为踩,何如不曾摘?……”“……一朝鸳鸯分,不得重相聚……一朝花离蒂,不复还枝来……”一曲尽,再从头;歌声不断,只这一首;一遍又一遍,反复不休。每重唱,哀怨更增、凄楚更增,如杜娟悲啼,声声血泪……在场之人,都已涕泗横流;在场之人,都已浑然忘我。没有人想起要打架杀人,没有人在意时间过去多少……陈敬龙眼中心中,亦只有那婆娑舞影、凄楚歌声,不能他顾。但凭着超强眼力,他能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心里便也隐隐比别人多了一丝疑问:“她的鬓发,怎么在变?……变白了,越来越多的青丝,转成白发……这是怎么了?……”……不知过了多久,前山脚下,忽地响起一个尖锐叫声:“兄弟,你在哪?大哥来了!”随着这一声叫,蝶舞歌声戛然而止,舞姿僵住,再不稍动;稍一沉静后,忽地轻叹一声,身形一歪,如一片离枝落花,徐徐飘落台下。众人尚未从沉迷之中清醒过来,见她倒落,均是心中一紧,却未想到要有如何反应。唯有张肖,忽地如中箭豹子一般跃起身来,嘶嚎着,四肢着地奔爬过去,将蝶舞抱起,紧紧搂在怀里,凄厉大叫:“你这又何苦?你本可以不来,本可以安然离去……”蝶舞勾人魂魄的眼波消去无踪,一片死寂,与张肖面容相隔不及两尺,却视若不见;喘息应道:“只要你好……只求你好……蝶舞为夫君而活,为夫君而死……无怨无悔……”声音嘶哑干枯、虚弱颤抖,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张肖觉出古怪,微一凝神,抬手去她眼前晃晃。蝶舞眼中依然一片死寂,连眼皮都不略眨一下;原来那一双曾经能勾人魂魄的妙目,已然失明。张肖身躯急颤,如风中枯叶;心翼翼捏住那黑色面纱,轻轻扯下。面纱一落,露出的一张脸,皱纹密布,枯黄干瘪;嘴角处,一道血痕,沿颌而下,伸入领口;鲜血一丝一缕,不断从口内流出,顺着血痕缓缓滑下,淌入裙内。蝶舞年不满三十,并不算老;可此时的她,两鬓苍苍,衬着满脸皱纹,似仿佛已有六七十岁的模样。周围望见她现在样子的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张肖仰头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蝶舞!”叫声未绝,已泪如雨下。如被他这一声大叫唤来,人群外,猛地跃起四条人影,踩着众人肩头奔过,迅疾如风;转眼间,已到了陈敬龙身边,接连落地站稳;正是纣老怪、洪断山、秋长天、姬神医四人赶到。被这四人到来一惊,在场众人猛然间尽都清醒。霎时间,许多人扬刀舞剑,寻找敌人。动武开打;场中呼喝声、打斗声响成一片,先前的宁静一扫而空。洪断山、纣老怪、秋长天三人,亦各自动手,应付汹涌攻来的血族武士;口中亦不约而同。都在急急询问:“敬龙,你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陈敬龙随口应道:“我没事,快杀血寇!”微一凝神,又扬声大叫:“陷龙寨兄弟,先清除汪明道心腹,莫留下露之鱼!”接着急不可耐,扯着姬神医,指着蝶舞。催道:“老神医,您快救她!无论如何,救她一命……”姬神医急上前捏住蝶舞手腕,诊她脉息;手指刚在她脉上一触。脸色已是大变;再诊片刻,神色更是黯然,收回手指,摇头叹道:“此人久病体虚,精神不济。又不知做了什么事情,长时间快速消耗精力……唉,她强自苦撑,将自己逼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如今心脉大损,救不得了!老朽……无能为力。惭愧的紧!”听他这一番话出来,陈敬龙、张肖。均如遭雷殛,震惊无语。蝶舞却似听耳不闻,自顾缓缓抬起手来,在身前上方**,喃喃唤道:“夫君,你在哪里?你……你还在么?”张肖哽咽不能应声,抓住她手掌,贴上自己脸颊。蝶舞松了口气,手掌在他颊上轻轻摩挲,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过了片刻,笑容又渐渐消失,渐显凄凉,低低唱道:“鸳鸯扣……亦结……不亦解……苦相思……苦相思……”声音极细极弱,断断续续,似在唱,却已不成腔调。张肖将她搂的更紧,抽咽劝道:“你歇歇……养神吧,别再……别再唱了!”蝶舞如若未闻,依旧断断续续,低唱不停;过了片刻,忽地音调一转,换了曲子,幽幽唱道:“……无君怜……残生有何趣……报君……片刻温柔……不惜……不惜断肠一曲……断肠一曲……刹那到白头……”她为展媚术,苦耗精神,强撑歌舞,短短时间内,两鬓青丝尽转为白,当真是“断肠一曲,刹那到白头”了。张肖耳闻其词,望着她苍白鬓发,泪水奔涌,泣不成声。蝶舞歌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一滴如血般鲜红的泪珠,渗出眼角,缓缓滑落;忽地歌声停止,如梦呓般轻轻叹道:“不能只爱我一个……又何必……何必娶我?……这究竟是一个人的苦难……还是两个人的折磨?”叹息未绝,抚摸张肖脸颊的手掌猛然垂下,双目缓缓闭拢,再不稍动。张肖一愣,伸脸去她鼻间一触,就此僵住,也再不动,如变成了木塑石雕一般。……蝶舞最后细弱蚊蚋的一句叹息,传入陈敬龙耳中,却恍如晴空惊雷一般,震得他心中乱跳、四肢皆麻。陈敬龙亦已怔怔失神,心中只是大叫:“‘不能只爱我一个,又何必娶我?’……我是一定要娶容儿的,可是,我是只爱她一个么?……楚楚、雨梦……或许还有慕容……我……我这样三心二意,是否不该?……‘这究竟是一个人的苦难,还是两个人的折磨?’……不能只爱容儿一个,却又娶她,对她是不是一种苦难折磨?……我要让容儿变成下一个蝶舞么?我要让她变成下一个蝶舞么?……”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正在他失神间,忽听僵若石雕的张肖轻轻叹道:“敬龙兄弟……”陈敬龙心中微震,回过神来,忙应道:“怎么?”张肖依旧纹丝不动,只从齿缝间硬生生挤出字来:“替我杀了汪明道,杀了林正阳!替我杀,给蝶舞报仇……”不等他完,陈敬龙已恨满胸间,不可遏制;嘶声大叫:“汪明道,林正阳!我把你们碎尸万段!”狂吼声中,高举血刃,回身撞向血寇队伍。……注:蝶舞所唱词句,出自薰妮版粤曲《红烛泪》。原词为唐涤生所作,张伟文所补。飞花又做了一些改动,只为更适合蝶舞而已,至于优劣,读者朋友不必同原词比较深究。